第三章

“薛洋……适可而止。”

一句话被说得咬牙切齿，但凡是心智正常之人，都能感觉出道人正尽全力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悲愤。

薛洋自然也听得出来。

他没有立刻理会道人声线颤抖的命令，抑或说哀求；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你凭什么叫我适可而止，这世上多得是无缘无故，没有缘由的事情，我想做什么就是什么，你凭什么非要管这么多。 ”

话是这么说的，可到底没有如从前还在夔州那样，一脚把摊子给踹翻。

原本还准备说些什么，再激一激晓星尘，可所有尖锐恶毒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在看见晓星尘蒙眼白绫上再次溢出点点血迹后都烟消云散了。

他张了张嘴，难得闭上了嘴，不与道人争论口舌。

薛洋再次意识到不对劲——自己有些不对劲。

按理说，自己本来这回该再掀一回摊子才是，可偏偏在晓星尘开口说完话后竟真的没了这个打算。

为什么会这样？

薛洋不禁皱了皱眉，脑子里忽地想起一些许久以前的事。

以往也有好几次开玩笑开过了火，晓星尘察觉不妥，也会制止自己，却从不会用‘适可而止’这四个字去说他，顶多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力道之轻，笑容之柔，叫人很难意识到这是规劝。

然后才会在某个日头晴朗，再无外人的时候，薛洋那会儿多半懒洋洋躺在摇椅的打盹，再在人枕边放一颗糖，听到人把糖拿起，放进口中故意大声嚼碎的声音时才会缓缓开口劝谏，说一些做人做事需得松弛有度，莫要执意强求，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他眼盲，自然不知道在自己循循规全时，他以为的小友正用一种怎样森然的目光盯着自己。

——薛洋自认最是厌恶他人对自己说教规劝。

还在金家担任客卿时他恣意妄为，街上但凡有得罪了自己的人，轻则断舌挖眼，重则横尸当场，非得当场出了这口恶气不成，由此得了个夔州小霸王的‘美名’，人人见之如遇瘟神般退避三舍。

也有一些正人君子看不下去，专门拦下薛洋以为劝阻其改邪归正。

薛洋也不管来者什么身份，上去就是降灾出鞘，直逼人舌头而去。

出手之狠快，手段之毒辣。令人心惊。再之后也就无人敢去触他这个霉头。

金光瑶也曾就此事奉劝他凡事不能做绝。

先是上来好一阵夸奖，配上其一贯客气的笑容，看得薛洋不禁呵呵一声。

“都赞成美乃是少年英雄，我看亦是如此。世间修行鬼道之术者如过江之鲫，在鬼道开山之祖的魏公子之后，世间再无第二人能与成美一般可望其项背。”

“只是——”话锋一转，这才正式表明主题。

金光瑶仍旧笑着：“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才是人生之佳趣。若至烂漫酷醄，便成恶境矣。成美哪里都好，只是不懂何为中庸之道，太过容易剑走偏锋，不愿给他人留哪怕一寸退路，如此实在不妥。”

“哪里不妥？”薛洋当即反问，不屑一笑，又道：“世道既然推崇‘滴水之恩，涌泉而报’的正道，凭什么我就不能反其正道而行之，选择‘断齿之仇，头颅偿还’？！所谓的正邪相依相存，难道你如今做了仙督，高高在上，就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勾当，反来劝我改邪归正不成！”

“成美今日读了不少书呢……不过说这话就是误会我了。”

金光瑶也不恼，无奈一笑：“我与成美乃是患难之交。之所以劝你这句，并非是劝你改邪归正，而是为了你好才真心这么奉劝。很多时候，你给他人留一线生机，便也是为自己留了一线生机，不至于想回头是岸时发现竟无路可走，那可就太悲哀了……”

……忘了之后又说了些什么，总之薛洋没放在心上，且十分不乐意听，连着找了金光瑶好几天不痛快。

他那时以为，金光瑶勉强算是自己一个朋友，尚且不能忍之，晓星尘作为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理应更加不能容忍。

奇得是，在晓星尘说了一长段话，没一句是他爱听的；可即使如此，在此期间薛洋做的最过火的举动也只是盯着他，并没有生出半点要把这人舌头割下来泡茶喝的想法。

最后晓星尘讲完，轻轻朝他这边歪了下脑袋，问薛洋从此之后改了好不好。

薛洋不啃声，只是嚼着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好。

他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丝毫的愤怒；相反，薛洋内心波澜不惊，平静地可怕，就像是晓星尘随意问他今天吃土豆好不好呀，他听到后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这很不对劲。

当时意识到这点，薛洋坐起来盯着晓星尘的忙来忙去的背影想了许久，都没有想通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半点不悦的意思。

左想右想，直到嘴里的糖果化作糖水，完完全全被吃掉后，薛洋才给了一个看似逻辑自洽，实则说出去会叫金光瑶怀疑这人被夺舍的理由。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肯定是因为晓星尘都给了糖，自己才不好对他发脾气。

这是很久以前自己给两人找的一个理由，可现如今又是为何呢？

所有事情暴露。

宋岚已死，被自己做成走尸；晓星尘道心尽毁，再无法高高在上对自己指手画脚……

可是他似乎并没有预想的那样开心。

看见晓星尘哭，泣血，肠寸断，泪如雨下。

……他似乎一点都不开心。

为什么呢？这也太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