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问得着实突兀。
虽说刘二娘的确做了一定心理准备,但显然还是把准备做少了。
她想过薛洋可能会打着问事情的靶子,继续在自己这个汤圆铺子里闹事;也想过这小霸王可能会和其他那些地痞流氓一样,口出狂语,问某些不正经的恶俗问题,以作狐朋狗友聊起寡妇时的谈资笑料。
可这种掏心窝子的问题……
刘二娘不答先愣,大脑暂时转不过来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薛洋的问题。
而在这个三人都没说话,静谧得只能听见呼吸声的时候。
晓星尘端坐在薛洋对面,两人只隔了一张小小的木桌子,不存在听不见的情况,自然薛洋的话也一字一句传进他耳中。
晓星尘嘴唇微启又合,其实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抿紧了唇,默不吭声,静坐原地方寸,如高坐庙宇台上的神仙石塑。
他太安静了。
可他只能安静。
晓星尘想不到自己存活于世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与在场的薛洋与刘二娘相比,他连呼吸声都比两个人还更轻;能不动就不动,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尽全力想将自己的存在感一降再降,只希冀降到此身有朝一日可化天边云烟,随庄周之梦一并托生蝴蝶。
……为何,为何要选择自尽?
……留存之物,当真恶心厌弃至此?
晓星尘默念了两遍这个问题,只觉得薛洋此问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究竟是怎么好意思问出这个问题的?
他自己都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是这三年来的戏耍还没有玩够,非得拉着自己继续陪下去,还要一遍一遍重复往人心口上捅刀子吗?
思及此处,气血上涌,急火攻心,晓星尘忽地感到喉间涌上一股甜腥。
可他仍一动未动,默不作声将喉间血全部咽回,愣是没叫薛洋察觉一丝一毫异常。
薛洋自认这个问题不算多难,可对方迟迟不应,只是略显震惊地傻在原地,他忍不住眉头皱起,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失神,无意戒备,问了个有些古怪的问题。
乍一听,这两问竟有点委屈的意思。
可他本来也是真觉得委屈的。
自从昨天吵完架,晓星尘就不愿意搭理自己,待到就寝时,好好地有床不睡,偏要在院中木椅上静坐一晚上;薛洋一看他这举动,顿时意识到是晓星尘不想多挨近自己,心里还憋着火气,本不愿管他,可又生怕这人再次想不通,当场撞墙寻死,骂骂咧咧地起了身,也跟着在院子里守了他一夜。
守晓星尘的期间,薛洋回想今日之事,思绪考虑颇多。
他先是越想越委屈。
本来可以啥事都没有的。之前虽说是骗晓星尘杀了一些人,可是那时候双方有仇,自己怎么可能好好待他?他自己识人不清,善心乱发,引狼入室又能怪得了谁?
再者,那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吗?古人不也说什么‘悟已往之不谏’的道理吗?
自己这两年不也没杀人了嘛。出门吃饭买菜都老老实实给了钱,一个月内顶多掀三回摊子,简直可以说是金盆洗手,重新做人;要不是宋岚非要寻过来自找没趣,他好好过着的平静日子怎会说没就没?!
……
把宋岚扔远点不提,再说回晓星尘。
一开始也没打算刺激他的,何况都说了故事讲完任凭其处置;三年朝夕相处,不求他完全理解,可即使是一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结果进门先是自己一剑,后面居然还说什么恶心?
……恶心?
你说我恶心?你凭什么说我恶心?!
早上还给自己取了糖,还在对自己温声细语说话的人转眼间居然骂自己恶心,这叫他如何能忍?!
情绪上头,再不顾三七二十一,原本打算瞒一辈子不说的事情被全盘托出。
说完之后究竟会怎么样,两个人以后会如何相处……
这些问题薛洋根本没有心力去思考;当时满心满念只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继续对晓星尘叫嚣。
——我没错!错的也根本不是我!
自古人世纷争不断,不是东风赢,便是西风胜,他与晓星尘之间,恩怨纠葛至深,应亦是如此情形。
两个人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是错的,是需要后悔反省,哭泣咎由自取的。
而那个人……绝对不能是自己。
换句话说,他必须将晓星尘‘打败’。
他想到了晓星尘会哭,会痛不欲生,会悔恨当初救下自己……
可他万万没料到,知道真相后晓星尘会选择拔剑自刎。
为什么呢……?
冷静下来后薛洋是真的想不通。
晓星尘为什么会选择自尽?就算……就算是不能接受宋岚的死亡,可他宋岚又算个什么?
人之性命只有一条,那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除此之外,名声,友情,道义……那不都是些虚无缥缈,玄之又玄的东西吗?
可晓星尘为什么能因为宋岚的死,痛不欲生,宁可斩断他自己的寿命?
宋岚的死就这么让他痛苦?世上留存之物再入不了眼,只求一死?
薛洋想不明白。
怎么会有人明明自身没受到任何伤害,在明明可以活下去的情况下,为了另外一个人选择自尽。
究竟是晓星尘在山上修行修蠢了,还是这其中确实有自己暂未想清楚的玄机?
他想不通,可这些既不能问晓星尘,薛洋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合适。
委屈完了前半夜,后半夜恍恍惚惚间又惊觉此事恐怕还没完。
——以晓星尘的心性,即便受自己逼迫,暂时没了求死的打算,可不过是一时被逼无奈,并不代表晓星尘就真断绝了这念头。
实际上这人更是心灰意冷,没了求生之望才对。
薛洋不安思索着:若单单一个宋岚,捆不住晓星尘的心思怎么办?
按理说,这种事情放在别人身上还需得担忧一下那人抛弃友人的情况,晓星尘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宋岚又绝对受自己所控,他本不应该神经质到如此地步,还去向一个外人姑娘请教这些事。
可是——
薛洋眯起眼睛,默不作声观察着晓星尘的神情。
他之所以这么疑神疑鬼,说到底还不是心里惴惴不安的原因。
总觉得,昨日阻拦晓星尘成功不过天命一时疏忽,这才给自己一个可乘之机救下晓星尘,而本来晓星尘的命数原该停留于霜华剑下。
本来,晓星尘的死期就是昨天?
这个念头让薛洋说不出来地非常不舒服。
晓星尘如今给自己的感觉,就像是用一根名为宋岚的细线绑着的风筝,正被天上的狂风暴雨打得可怜兮兮,搞不好下一刻就要失去联系,飞到自己再也找不到得远方了,这叫他如何心安得了?
所以,光是宋岚远远不够。
他不能只用一根又一根的线将晓星尘远远捆住。
需得一劳永逸,把这实心眼的道人拉回来,拉回大地,拉回自己身边,再不能有飞天化云烟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