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然很离奇,但是九尾确实变成了一个幽灵。
是的,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幽灵:可以随意穿墙而过,总是脚不沾地地飘来飘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幽灵之所以成为幽灵,是因为人们在生前都是看不见他们的。
对,没错,意思是:九尾死了。
2.
沙特杯比赛前夕,九尾正假装漫不经心实则紧张兮兮地翻着手机,时刻准备着看梦之队的首发名单。
虽然很紧张,但是作为明星选手,九尾对自己的入选还是很有信心的。连我都进不去的队能是什么好地方,他暗暗在心里冷哼。
果然,他不负众望地入选了。
呵,不愧是我。
然而,后来官方突然发消息说要从十个人中去掉三个。九尾一边有点忐忑一边自信绝对不会是我,结果——
他落选了,没有原因地。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股脑儿泵入心脏,九尾拿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
微微发颤的一呼一吸之间,手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他感觉自己的头晕乎乎沉甸甸,几乎要栽倒过去。
梦之队落选其实本来不应该让他这么难过的,可是之前一次次的赛场失利和落选叠加在一起,铺成一条直直的通路:因为手伤,也许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怎么会,怎么会,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带着旧伤的手痛感也愈发强烈,像一根细长的针,刺入伤口、穿透骨髓再透出皮肤,直至插入跳动的心脏。
我还要和钎狗一起打比赛,我们还要一起淋一场金色雨,我还没看到他拿第二个年度最佳发育路——
心脏剧烈地抽搐着,九尾软软地倒进电竞椅,再无声响。
“来人啊!尾子晕倒了,快来人——!”
3.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逝者都会变成幽灵。
九尾死后跟着黑白无常到了地府。地府熙熙攘攘,无数的男女老少在这里来来往往,像河水般川流不息。
九尾能听到孩子尖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和少男少女们的惊呼、啜泣。
他才不想当那种依依不舍留恋着前世的鬼魂,他们思念着自己曾经的亲人朋友,其实是想抓住还没来得及享受的爱。
又或者是留恋金钱和名誉,那些比前者还要无聊得多。
他从来不是放不下的人。
他没有什么要留下要带走的,没有“还没来得及享受的爱”,也不在乎什么地位名利,连黑白无常都说他是“少见的、意外死亡还这么平静的”鬼。
然而,正在他已经准备好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却听到判官大人翻着生死簿懒懒地说, “你不该死,你欠的债还没还完。”
欠债?九尾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到底是什么债。他自诩诚实守信好公民,连转会时俱乐部的商务都自掏腰包一并带走。这会儿欠债,欠哪门子债?
“是情债。有人在等你。去吧,把你的债还完再回来,”判官顺便吩咐, “玲珑,带他回忆一下。”
就这样,九尾成了一个在人间飘荡的、孤独的幽灵。
4.
地上,九尾摔得稀巴烂的手机还尽职尽责地响着电话铃——是钎城。
火急火燎地冲进来的工作人员一边指挥着把九尾送上救护车一边捡起他掉在地上的手机。
电话的另一边,钎城只听到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尾哥……救护车……抢救……来看看吗?”
即使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钎城用这几块零碎的拼图拼出一个令他崩溃的事实:九尾出事了。
他立刻挂断电话,加钱叫了专车去医院,去看九尾的情况。
ICU里,九尾正昏迷着。
“医生怎么说的?”
“先天性心脏病,之前没检查出来,说什么三尖瓣有问题……”
钎城的嘴一下子被堵住了。他给九尾打电话,本来是想问问他落选的事情;谁曾想,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天大的噩耗。
如果之前没发现有问题,那为什么现在一下子就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样毫无生气的样子,还偏偏是在这个节点?
钎城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是梦之队——不对,不只是。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一直表现都不好,钎城知道的。
不只是九尾,还有他自己。曾经在赛场上叱咤风云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行歌万里的少年人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萎靡不振。
像是那些高考后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的孩子,拼命奔跑再奔跑也追不上曾经的自己。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钎城想。
看着床上九尾苍白而痛苦的睡颜,最终,钎城快步走出病房。
如果你没办法捧起你梦寐以求的奖杯,我会帮你拿回来。但是在此之前,除了练习、再练习,一切都是多余的情感。
5.
九尾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
从他死亡的那一天起,每个新的一天都是昨天。
听地府的小鬼说,这是因为他欠的那笔情债。因为九尾不记得自己欠过的情债了,所以判官大人就安排他再去看看这些回忆,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债主。
一群病子,九尾心想,要还债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更何况,债主究竟在哪儿,他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是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倒退着。记忆里熟悉的画面被一点点翻出来,渐渐地,九尾好像找到了他的债主。
6.
这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幽灵九尾自从回到这个时候,就天天飘在自己身边转转悠悠。无他,他没兴趣窥探别人的隐私,更不会做趁幽灵外形之便偷偷溜钎城卧室等等这样的事情。
这天,还胖胖的九尾正准备去健身房。他一向不怎么受人欢迎,今天也一样。
之前被伤害的事情像一盏灯挂在他头顶,告诉别人他就是那个特立独行的人,也让自己被炫目的光芒迷住双眼看不清未来。
这盏耀眼的灯像刺青一般明晃晃顶在他身上,把靠近的人统统驱散开来,令人心生畏惧。
幽灵九尾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远远地,还一副孩子气的钎城磨磨蹭蹭朝九尾走来。
“你能……带我去剪头发吗?”
他试探着怯怯开口,柔软的南方口音让他显得乖巧又可爱,像苏州街上静静的河水。
九尾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人问这个问题。他酷爱染发,经常换各种各样的造型:红的,红蓝搭配的,银的金的棕粉色的各种各样的。
拜托,他可是九尾啊,就是要和别人不一样才好啊!
而钎城——他像是另一个极端:一头柔顺的黑发,客客气气的性格,和人们刻板印象中叛逆的电竞少年完全不同,他安静得像是老师最喜欢的课代表。
更奇妙的是,这样的钎城居然会主动来找这样的九尾,“名声在外”的、这样的九尾,去剪头发。
这个男孩子不知为什么,让九尾桀骜不驯的性子也变得软软的。
他答应了。
于他而言,钎城就像是自愿捧着一根蜡烛来到了他的身边。
固然他头顶明亮无比的灯没有消失,但这根蜡烛说,没关系的,你不是孤身一人。你看,我也亮亮的不是吗?
纵使九尾身上那盏灯已经足够耀眼,但唯有这一支小小的蜡烛,才真正照亮了他的脸庞。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亲密起来。一起训练,一起去食堂,一起健身,自然地仿佛是认识了十来年的朋友。
他们会互相照顾,在游戏里也一样,和彼此配合,帮对方打增益。即使是今天,也有人还记得,他们曾是TTG的“宝贝双C”。
可是太粘稠的蜂蜜总是会招来细菌和蚊虫。当不和谐的声音越来越大,两个人最终还是分开了。
“避嫌”,这个赤裸裸的屏障,把他们困在玻璃瓶的上下两端,渐渐生出罅隙。
最后,钎城转会了。
幽灵九尾默默地旁观着一切。一些东西渐渐从他沉沉的心海中上浮露出水面,像是陈年的烈酒,年少只觉辛辣苦涩,长大后方能洞察其中真谛。
那时候,我真的讨厌钎城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我刻意疏远了他?
还有一件让九尾毛骨悚然的事情:为什么,这些说是“还债”的回忆,里面只有他和钎城?
7.
这天是俱乐部组织的真心话大冒险。无聊的游戏,幽灵九尾静静地悬在活着的九尾头上,百无聊赖地听着主持人多此一举地讲解着游戏规则。
“……抽签决定惩罚玩家,玩家可以在‘真心话’和‘大冒险’之中二选一……”
九尾还记得那天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钎城抽到惩罚签之后和自己抱了一下,仅此而已。
主持人高昂的声音还在继续。九尾悄悄地飘到钎城身后看他的签,看到他选择大冒险之后抽出那张写着“和你右边第三个玩家拥抱20秒”的纸牌。
他那时候以为俱乐部不会设置太亲密的举动,毕竟那时候的钎城和九尾,还处在尴尬的避嫌期之中,互相看不顺眼。
九尾看着钎城盯着纸牌不停眨眼,他明白这是钎城紧张了。
他觉得好笑。紧张什么,又不是怎么样,抱一下这种事他们两个做的难道还不够多?
良久,钎城缓缓起身,僵硬地走向九尾。
九尾目不转睛地盯着钎城的动作。他抬起手臂——他摸上自己的后背——他把身体拉近了——他们拥抱了,哦不,我们。
记忆中的这个拥抱很长很长。钎城起初只是虚虚地揽住九尾的肩膀,这样过了几秒后,九尾突然收紧了轻轻挨着钎城的手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做。整个联盟都知道他们那时候正在冷战,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
其实九尾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觉得有点难过。避嫌本来应该是两个人的任务,九尾却觉得钎城离自己的距离真的越来越遥远。
像王母娘娘的簪子在天幕中划下的银河,裂隙中的星辰像细菌一般滋生再滋生,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明明没那么遥远,但是每次想蹚过河都会一脚踩进真空,虚无、冰冷而黑暗。
钎城的笑容从没有变过,但有的东西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联盟都说九尾和钎城总是形影不离彼此特殊,只有九尾知道钎城的笑容给谁都一样。
温柔的近义词不是可人而是一视同仁,他对自己是这样,对别人也还是这样,避嫌后更甚。
于是他生起闷气来,自顾自断了和钎城的联系。朋友问起就打个哈哈,我的世界没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还是照样转吗?我又不是你的卫星。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那为什么他看见钎城和别人走得近的时候,心里还是像初夏一样酸涩。
真的是这样吗?
那为什么没有你,我的世界转得慢了一点。
他在那个拥抱里得到了答案。嘴上说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心里其实和钎城一样也在打鼓。
他是怎么想的?
九尾感受着钎城克制而礼貌的动作。他讨厌这样,讨厌他把自己和别人放在同样若即若离的位置。
我就应该是你心中最特殊的那个不是吗,九尾向来有种莫名的自信。
他觉得他们和牛郎织女最大的不同,在于牛郎织女的银河不是他们自己劈开的,而钎城却用他的所谓温柔和“避嫌”的借口,在他们中间划下不可逾越的鸿沟。
心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九尾突然用力收紧自己的双臂把人拉向自己,好像要把所有的愤恨在这20秒钟全部发泄出去。
其实也许并不是愤怒,因为九尾在再次见到钎城的那一刻,就在期待着这一个拥抱。
抱一个吧,无论是亲昵还是疏远都无所谓,因为我好想你。
幽灵九尾在一旁转过头去,如果他不是这样半透明的状态,一定会被别人发现他脸上的红晕。
原来我是这么别扭的人啊,他尴尬着暗暗诽腹。
钎城愣愣地感受着九尾的动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幽灵九尾飘上前去,从背后轻轻揽住了他。
两个九尾心中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我想你啦,钎城。
还记得幽灵九尾的几个问题吗?
现在他找到了答案。
因为在意,因为爱,因为相爱的人不需要任何借口或理由,我是喜欢钎城,只是这样而已。
8.
钎城有个秘密:他好像能通灵。
小时候家里人迷信带他去算命,算命先生捋着他的手指,说这孩子是看相的命,有天眼,命里是玉皇大帝的弟弟下凡历劫。
钎城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是自从他遇到九尾之后,他总能隐隐约约感觉身边有什么东西。
像一只飘忽不定的幽灵,抓不住、看不见,但他知道,它明明就在那里。
他尝试着跟九尾说过,但对方只是嘲笑他: “钎狗你游戏打多了吧,我带你去精神病院看看?”
钎城自己也觉得;但是隐隐约约的感觉不会骗人,他不相信。
这天是休假时间,相隔万里的两个人约着一起出去。
不知为什么,钎城突然提出要去健身房。
健身房,钎城想,这是他们最初的开始。鬼使神差地,他选了九尾基地旁最近的一家健身房。
健身过程中,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这个动作——好难,” 九尾做了一个负重的深蹲,“钎狗你是不是背着我来过好多次了,怎么同一个配重你做得那么轻松。”
钎城没搭话,只是转过头去看九尾泛红的侧脸。
他是真的累了。九尾脸颊泛着光泽,汗水从发梢一直淌到脖颈再没进衣领深处,打湿领口和前额的碎发。
他整个人冒着热气,做动作时的脸皱皱巴巴地用力,像小动物吃东西时呲牙咧嘴的表情。
“你没做标准……发力点错了。”钎城咽了口唾沫,上手扶住九尾的腰,用些力气把他的身体掰成正确的姿势。
九尾的动作稍稍顿了一下:“钎狗你干嘛——痒,别动。”
说话让九尾的身体泄了力,没做多久就放下哑铃坐在地上休息。钎城继续做着深蹲,突然间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感觉。
是那个东西——那个看不见的东西。
钎城感觉自己好像从那个看不见的东西里感知到了什么:九尾……刚刚觉得,害羞了吗?
这个颇有些自恋的念头让钎城本就涨红的脸愈发显得想要滴血。怎么会,九尾不像是会这样想的人啊,除非——
除非我们两个在想的,是同一件事。
钎城喜欢九尾,这几乎快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大家都觉得他们两个捅破窗户纸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是钎城却在一天天的分别里愈发患得患失。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钎城不敢确定。之前的冷战期他一直否认他有回避九尾的想法,但是现在仔细想来,也许是有的吧。
因为担心被你拒绝,因为恐惧你离我远去的可能,所以我不自觉地选择了回避。
我明白我面对你时是一个多么容易焦虑的人,更明白我那些无端的想法也许只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
但是在内心深处的某一角,我还是害怕着,万一这一切是真的该怎么办。
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和我们疏远起来的这段日子,我一次又一次回想起我们之间的往事。
虽然我明白,不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忘记曾经给彼此带来的安慰和陪伴,而这已经弥足珍贵。我也在学着怎么说服自己,怎么接受你崭新的生活与人际关系。
我知道我不该干涉你的自由,真正的朋友会支持彼此的选择和决定,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们就这样无言地错过。
害怕你有了新的朋友之后,无趣而黯淡的我就越发显得无关紧要。
所以我沉默了,我选择用其他事情转移了注意力;可是每次看见你的身影在人群中说笑着走过,我却还是感觉有点失落。
像吃到一颗没熟的杏子,毛茸茸硬邦邦酸溜溜,绒毛在口腔中扎着嘴,果肉干瘪得发涩。
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设想过九尾不参与我人生的可能性。
九尾对他而言是这么珍贵这么重要,如果可以,他希望他们的人生轨迹能够一直像现在这样,小小地重叠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的胆怯让九尾产生了误会,但他们已经解开了这一切,又变回像曾经那样要好,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但是谁又能保证这一切不会重演?
钎城想着,手上的动作不觉间变慢了,一个不小心,手里的哑铃差点掉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九尾冲上来紧紧捏住他的手, “钎狗想什么呢,看着点儿。”
与此同时,钎城感觉得到,有一种热流流向了他的全身,像是同时还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下定决心,不论如何,我要给我们的关系下一个最后的定义。
两人分别后,他掏出手机,准备编辑短信。正打着字,忽然一抬头,看到九尾的备注变成了几个字:对方正在输入。
莫名的欣喜涌上心头,钎城想,难道我们在想同一件事吗?
谁知,等来的却是这样一条信息: “今天练的痛快!”
钎城忽然觉得,一直以来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被扎皮球一样放掉了。
其实他本来就不能确定九尾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不是吗,为什么要这么冲动,就因为今天下午他扶了你一下?
就这样吧,别再进一步了。钎城甚至能想象出九尾看到信息的语气:“6,你不会是男同吧?”
就这样吧,别再进一步了。大不了就是终身未娶,大不了就是被别人说两句。大不了就是以后笑着收下他的婚礼请柬再笑着恭喜他新婚快乐。
不就是这样吗,至少你们还是朋友。
也只是朋友。
9.
幽灵九尾看着钎城慢慢走向自己的葬礼现场。
是的,他回到了现在的时间。而在现在,沙特杯结束、梦之队夺冠的现在,钎城正在参加他的葬礼。
钎城没有哭,一次也没有。他甚至在吃席的时候还笑着和朋友们聊天说笑。
但是等他回到家关起房门,九尾看见他一遍遍地用头撞向门板,边撞边哭,哭得缄默无言。
九尾想拉住他,但是他的手只能穿过钎城的身体。他看见钎城愣了一下,转身又把头抵上门框。
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我打得还不够好吗,是我速度还不够快吗,明明我拿到了奖杯,我完成了比赛,我赢了冠军。
为什么你还要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