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青虫默默地盯着钎城的输入栏,看着他把这一切静静地敲进去,待全部完成,又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话语在输入栏中碾碎,任由光标在空白的方格开头闪烁,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一定在无人的时候把这段回忆咀嚼到已经糜烂不堪了吧,青虫心想。
如此流畅,如此熟悉。
青虫小小的身体一阵钝痛,它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身躯蜷缩起来。钎城似乎在回忆完这段经历后已经筋疲力尽,草草合上屏幕,连句再见都没得说,正好留给青虫一段缓冲的时间。
这段回忆太过沉重,初生的青虫需要时间来静静地消化这一切。
这是恨吗?它不明白,但它知道钎城少有地生气了。
可是一个恨着对方的人为什么会把对方的数据输到自己的工作内容里天天见面呢?
它知道,钎城向来是个温柔的人。他对着电脑屏幕说话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的。可是这个人明明已经这样伤害他了,他却假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所以这其实并不是恨。他只是终于累了,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怎么努力都填不上对方黑洞一样无底的心口。
可是这是爱吗?青虫想不通。
索性就不想了。那个人呢?那个人爱他吗?青虫又想。
是的,那个人应该是爱着他的。但是他太害怕失去了,他的恐惧胜过了一切的爱和恨。他只是希望用什么东西紧紧地、紧紧地把钎城拴在自己身边,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可以,只要他还在就好。
所以他看到钎城眼中的疲惫时胆怯了,因为那代表着厌倦,而厌倦是要比恨还令他恐惧的事情。仇人和爱人在他心里其实是同等深刻的关系:爱人心甘情愿地付出灵魂付出生命去爱着对方,而仇人歇斯底里地付出灵魂付出生命去索求业报。
哪一种都好,至少这样他可以鬼魂一般永远缠绕着钎城的脖颈。
而厌倦,只有厌倦是不同的:厌倦的背后是将断未断藕断丝连的因果,是曾热烈地高举过而今终于无力地选择垂下的手。
青虫似乎终于明白了。
这回忆是一根柔韧的鱼刺:拔不出,也剪不断,深深地插进脆弱柔软而疏松多孔的爱,让这份感情慢慢腐烂变质,以至于淌下令人作呕的浓稠的黑水。
可是钎城没有放手。
这不是爱,其名为:
执念。
9.
其实钎城还有另一段故事没讲。
那天又是公司团建,他喝得醉醺醺,同事几次三番抽出他手中的酒杯,他又几次三番地拿回来,固执地说着再喝一杯。
其实他并不多嗜酒如命,其实那天他已经喝不下了,酒液在胃里翻滚膨胀,像一团执拗的烈火。
直到胃里剧烈的痛楚像焚烧过后的浓烟一般迷住了眼,同事才一边叫车送他去医院一边打了第一个紧急联系人的电话。
等到钎城疲惫地睁眼,九尾的侧脸正映在窗边的玻璃上,床头柜上是削得笨拙的苹果。
“醒了。”
“是你。”
钎城仿若无机质的声音在九尾背后响起。
“你没必要来不是吗,我通讯录里也不是只有你一个。”
九尾三步并两步冲到床前。钎城看见他愤怒而痛苦的神情,与记忆里的最后一面别无二致。
“你的钱是我垫的,” 他颤抖着开口, “床是我铺的人是我背的苹果是我削的,你——”
“我说了,这一切并不是我要求的。” 最终,钎城只是说, “你有权拒绝。为什么又来了呢。”
我本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不用再见面了。
钎城的声音里听不出疲惫之外的情绪,像把钝刀子,缓缓割破九尾所有陈旧的伤口。
“行,钱我不要了,” 九尾最终笑着开口, “你就当我们没见过,我也不会再打扰你了。”
出乎意料地,一向情绪不稳定的九尾没有夺门而出。他体面而从容地离开病房,好像又变成那个恣意潇洒的模样。
钎城不在乎了。
反正,我们也没必要再见面了。
11.
后来的再见是在新闻上。
同事把一个帖子转发给钎城, “这不是……”
帖子标题:知名艺术家九尾投河身亡。
“和我没关系。”
钎城依然微微笑着,转过身才红了眼眶。
原来爱是这样的东西,是一旦沾上就再也抽不出身的蛛网,到死为止都不会停止束缚的蛹。我受够了,即使下地狱也要拉着我一起吗,明明不是我的责任。
算了。没关系,我不在乎。
他终于垂下眼帘,遮住欲滴的清泪。
反正也不会再见了。
11.
几日后的AI测试,钎城还是怀着一种莫名的心情把九尾的全部数据输了进去。
12.
那天晚上之后钎城没再打开测试程序。
小青虫无聊地在电脑里四处游荡,这种举动让它体力消耗得越来越快。忍耐不住的饥饿感驱使它再次爬向那个神秘的数据库。
然而这次,一口下去,它觉得自己突然被扔进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水。
它觉得自己在水中慢慢下坠、下坠,一瞬间仿佛置身黑暗而缄默的太空,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得到回应,无论做什么都逃不出无处不在的真空,身体也失去了挣扎的勇气,力气随着气泡被带去遥远的水面。
冰冷,无力。水灌进口鼻,它看见自己的身体没有听从本能的役使而求救,只是松松地垂下四肢,阖上眼,像是十恶不赦的罪犯终于得到了神的宽恕。
在深水的最底部,它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它曾经叫九尾。
13.
他想起了生前最后的日子。
那时他正面对着铺天盖地的网络暴力。自己的作品被揪出来再拿着显微镜仔仔细细地对光放大,以此给他安个莫须有的罪名。
那天深夜他接到陌生的电话,对面说钎城出事了,问他有没有空来看看。
他挂了电话,洗把脸,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对着镜子收拾疲惫的自己,然后叫了去省医的车。
垫了钱,靠着病床,看着钎城因昏迷而熟睡的脸。那张睡梦中的脸痛苦地微微皱起,显得那么脆弱。九尾突然想不管不顾地一巴掌把他扇醒再疯疯癫癫地尖叫,凭什么痛苦的是你可怜的是你,睁开眼看看老子是谁,是你他妈丢掉的那个前男友。
但是他最终没有。他知道他不配,知道也许只有熟睡的时候才能不必担忧他是否会离开自己。至少这一刻,钎城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
于是他只是默默地为钎城盖好被子,一边削苹果一边凝望他黑暗中模糊的轮廓。
所以他听到钎城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时崩溃了。一直以来他反复欺骗自己忽略掉的事实在这一刻明晃晃地在他眼前转悠:他不再在意你和你们的一切了。
那一瞬间的钎城很熟悉也很陌生,像记忆里父母离去的背影,九尾尽力伸出的手总是换不来甚至一个拥抱。每一次他拼尽全力地挽留对方,都只换来毅然决然的一刀两断。
青虫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是一只青虫,而没有成为更美丽、更凶猛的其他动物。因为青虫柔软、脆弱、无能为力,然而为了掩饰自己的无助,又偏偏生了几根扎人的毒刺。
渴望着靠近,但是一旦再近一点就会遍体鳞伤,两边都是。
14.
湖边的风暖暖的,是盛夏的温度。钎城曾说九尾像盛夏的太阳,永远不会凋谢。
湖水冷冷的,太阳也终究只是一颗平凡的星星,九尾想。星星总是会死的。好在太阳的质量那么大,至少在最后的最后,它还可以迎来一场盛大的坍缩。
15.
这几天钎城每天回家时,又开始会打开电脑,看看那个测试程序。只不过他只是对着屏幕沉默,看着对话框的眼神没有任何生机。
青虫明白这是为什么。那天它看见钎城把一副画搬回家里。那是自己的——是九尾的最后一幅画。在投湖之前,他曾将这幅画展示给一位朋友。他知道以他生前的风评,一定是这位朋友央求钎城,帮自己保全生命最后的痕迹。
那天之后青虫就一次又一次地看见钎城把自己的画买来塞进家中,有的是还没出售的,有的是已经有主的。青虫很惊讶他居然能收集到自己这么多的画作,毕竟作为一个普通的打工人而言,他的画不算便宜——更何况还有从别人手里收购的。
也许是后悔,也许是自责,青虫看见他经常打开程序后离开办公桌忙碌,有时是整理那些作品,有时是打电话给九尾曾经的朋友。但是无一例外地,他每次忙完之后,都会回到电脑前,再次长久地坐着。
他离开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休息日自不必说,有时工作日也待在家里,甚至不开灯,就这样把所有窗帘都关上,唯一的光源是电脑屏幕映在他脸上的光。
他的话少了很多很多,人也一天天瘦下去了。
青虫想起自己最后的日子。那时候,我也是这么过的。
事到如今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呢?
恨吗?也许恨过吧,但是他已经忘记了。责任和伤害不是能放在天平上称量的东西,他明白是自己有错在先。
那我这是原谅他了吗?他笑,同为罪人,哪有救赎的权利。他只是觉得伤口已经不再痛了,抑或是心痛钎城的脆弱。
他低头看看自己周身,明白他要化茧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幼小的身体里蠢蠢欲动。
是生命,是作为一个全新的人的生命。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被吐出的丝线抽空,连带着记忆也模糊不清。这数据的丝线曾经伤害过他,也铸成他坚硬的外壳;如今它们又再一次将他包裹,让他由此重获新生。
他不知道如果重来一次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也许是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也许是一个空白如纸的青年。可是他明白,无论是哪种,钎城会把这一切看作是自己的责任。
你一直觉得我绑架了你。这次,如果我松手,一切会不会好一点?
青虫这样想着,口中抽出的丝线没有再被围上茧壳。
16.
钎城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脑。
出乎意料的,他看见程序的注释里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他点开全屏。
那是一只用文字和符号拼出的蝴蝶,栩栩如生,几欲振翅。
最下面有一行字。
“哥们儿大发慈悲原谅你了,你硬盘里和我有关的数据也别找了,我删了。想算账,到地府门口跟阎王爷算,我等你。”
“钎狗,人生是旷野。”
钎城一愣,随即颤抖着点开F盘,九尾的数据全部被删掉了,没有一点痕迹。他想起程序里一直有个怎么也找不到的漏洞,不影响正常运行,只是会让整个程序变得有些卡顿;今天打开,程序跑得异常流畅。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钎城冲进书房,打开门,最显眼的位置是九尾未完成的、最后的画像。
那是一只蝴蝶——准确来说,是半只。
栩栩如生,几欲振翅。
所有所有的九尾的画全都吵吵闹闹地挤进视野。这一张是从他的朋友手里拿到的,朋友说九尾画这幅画的时候在想着自己;这一张是从一个中产之家里买走的,他们说买画的时候画主人像只狐狸似的狡黠地谈着自己的爱人;这一张是那天在垃圾桶旁边发现的,看样子是被丢弃后不久,上面星星点点地红。
他想起他们初见时九尾紧张的一瞥,想起偶然看见他包里露出的药片,还有深夜突然揽住自己的手。
钎城恍惚间看到很多画面:初遇时霓虹的夜,热恋时拂面的风,争吵时划破的手,以及出现在新闻上的标题。
他猛地冲出去拉开所有的窗帘,任由阳光狠狠地扎进双眼。
眼睛好痛,痛得喘不过气,痛得泪流满面。
一切都清晰地摆在眼前,原来是这样,怎么会不是这样。
如果我再多了解他一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即使他死了,我也还在恨他。
17.
后来,钎城为九尾办了他的第一次个人画展。
他们的初遇就是在画展上。彼时的九尾很穷也很倔强,即使是自己出钱也要在画展上给自己争个位置。
现在不需要了。钎城会在他最喜欢的地方,把他的画一幅一幅整理好挂上展台。
买画很贵,办画展也很累,没日没夜的加班,常人很难忍受得了;可是钎城觉得很满足。只有像个连轴转的陀螺,才能让自己忘记所有的愧疚和遗憾。
最后一幅画是一只蝴蝶:另一半是钎城补上的。他很喜欢这只蝴蝶,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把这幅画挂在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画展开始了。钎城徘徊在两人的画前,用余光观察在这幅画前驻足的各种访客。大多数人都是匆匆而过,只来得及给这幅作品留下渺小的一瞥;有几个人在画前微微驻足,或高声或低声地谈论一些和画本身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带孩子来的疲惫的家长,只是为了拍照打卡的主播网红,把这趟旅程当作一份新谈资的所谓上流人士。钎城暗自庆幸九尾没来画展,不然他一定会对这帮装模作样的人嗤之以鼻。
口袋里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钎城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写着“何姐”。
不是已经请过假了吗!钎城恼怒地按下通话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
“哎,何姐。什么事呀?”
“小周啊,” 何姐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欣喜, “你前两天提交的那个模型的测试过了,咱们的第一个仿生人测试款终于出来了。组里想着让你先看看,也顺便负责后续的进一步测试,你看你能不能来一趟?”
“姐,今天真的不行,我这边特别忙……”
“那你看这样,我让小黄把东西给你送过去,你给我地址,到时候你去接一下行吗?”
钎城的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可以可以,谢谢姐。”
大概十来分钟之后,钎城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你小子,不上班,原来是跑这儿来附庸风雅了!” 小黄使劲拍他一下, “喏,东西……呃,人给你带到了。这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去去去,干正事儿呢。” 钎城笑着把人推出门,接着复而转向那副由他补全的画。
仿生人一言不发,钎城再次用余光去看他的侧脸。和九尾一模一样,钎城想。
原来,成为一个画家,旁观别人欣赏自己的作品,是这样的感觉。
“你……喜欢这幅画吗?”
钎城试探着开口。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他看见身旁的人偏过视线,轻轻笑了。
“说不准。”
轻轻地、轻轻地,有什么正在破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