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琼定定的看着怀素,眼神复杂,语气平静的说着最后一惑。
“沈家先祖沈逸是开国元勋,自从天庆开国便伴君左右,掌天下五十万兵马助开国皇帝武雍帝震慑四方,平定内乱,至今沈家已辅佐五代君主,在民间积威甚重。
沈家一倒,百姓势必惶惶不安,而那些个乱臣贼子怕是会借机生事,农民起义也会接踵而至。最后敢问大师,此局面何解?”
少女的目光过于执着,三句淡淡的此局面何解,每一句都重重的砸在怀素的心头,怀素有些招架不住,慌忙移开眼,心中苦涩蔓延。
良久,久到沈思琼以为僧人不会再回答了,怀素哑声开口:“此三问贫僧无解。”
是的,就是无解,怀素大师幼时早慧,无论是谈经论法,还是算命卜卦,他从未说过无解,因为这世间之事他都透彻洞悉,距离成佛不过一步之遥。
可这三问他看透了缘起缘灭,依旧无解,因为天庆国的根脉彻底烂了,与其修补不如放任,亦或是摧毁。
想及此处,怀素慈悲的眼睛泛着点亮光,像是一地澄澈的碎金一般,虽然微弱,悄无声息,但乘风不熄,坚韧顽强。
沈思琼说完抬眼看着怀素,偷偷打量着这谪仙般的和尚,她一口气三连问,其目的不言而喻,成败在此一举。
少女看着僧人先是神情悲寂,再是陷入沉思,最后渐渐眼中透着光亮,她明白事情成了,暗暗松了口气。
后果就是脑中一阵眩晕,冷汗浸透衣衫,四肢完全无法支配,直直的倒了下去,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动武果然加快了毒发。
怀素看着单薄的少女倒下,心中一慌,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牢牢搀扶住少女。
入手便是僵硬冰冷如同死人般的肌肤,僧人微怔,抬手搭在白皙细瘦的手腕上,颤抖的手探着细微的脉搏。
明月悬在空中,淡淡的光像轻薄的纱,飘飘洒洒在地面,似一层碎银,晶光闪亮。
沈思琼做了一个梦,梦中天空阴霾密布,苍茫的大地上血流成河 ,横尸遍野。折损的利剑与长矛被半掩在红色的泥土中,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少女置身于万千兵马之中,她看到了领军作战的爹爹和大哥二哥,她骑着快马想要追赶前方的身影,可仿佛隔了万水千山,总是那么遥不可及。
少女捕捉着消失不见的身影,重重的跌下马,鲜血染红了衣摆,少女无措的失声痛哭。
斑驳陆离的光线闪动,画面一转,少女清晰的看到万千大军被两面包围着,一面是景和国铁骑,一面是天庆国雄兵,黄沙散漫风萧索,似是为万千士兵挖掘着坟墓。
士兵们以长枪铸地,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浴血奋战,他们愤怒着不甘着,想要杀出一条生路,可最后一个个无力倒下。
而爹爹万箭穿心,跪伏于地,那陪他历经百战的长枪,断成两截,枪身被他紧紧的握在手中,支撑着身体,屹立不倒。
昔日温润如玉的大哥,被景和士兵砍下头颅,只剩血淋淋的尸身。
潇洒恣意的二哥,被逼得跳下滚滚江水,万劫不复。
沈思琼猛地睁开眼,蓦地,她捂住胸口,心口处传来一阵钝痛,像是刀绞一般。
沈思琼的额头上瞬间汗珠密布。
夏莲端着一碗浓稠的药液进来,焦急道:“小姐,快把药喝了。”
沈思琼颤抖的手接过温热的药,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杏眼里满是惊恐。
“小姐,这是又梦魇了。别怕,奴婢在这儿,奴婢陪着小姐。”夏莲接过药碗,看着几日内消瘦了一圈的小姐,眼里满是心疼。
“小姐,这是怀素大师赠予的佛珠。”秋桐说着,拿来一串佛珠递给少女。
沈思琼缓缓接过佛珠,那佛珠看着有些年头,是紫檀木制的,散发着幽幽的香味,每一颗珠子都饱满厚重,握在手中触感温润。
不知怎的,闻着那淡淡的幽香,沈思琼感觉心中安定了些。看来这佛珠有静心宁神的功效,当真是件宝贝。
心中安定了,头脑也冷静下来,沈思琼回想着梦中的场景,发现并不模糊,反而清晰的很。
少女嘴角挂起一抹苦笑,她参加过很多场战争,受伤是家常便饭,忍忍就过去了,却没有一次,像梦中那样痛彻心扉。
乘着皎洁月色,沈思琼来到了灵房,这里停放着三台棺木,月光撒射在上面,寂静而又燎原。
三台棺木已经停放三天了,可沈思琼从未打开棺盖,她心里本能的抗拒至亲逝世,不想直面事实。
但今晚沈思琼想打开看看,思念成疾,她想念她的父兄了。
她先打开的是二哥的棺盖,记忆里的二哥作战时轻裘纵马,勒缰回眸间,气势凌人。
回京时折扇玄褂,指尖敲棋子,满身月华,不知惹了多少风流债。
少女目光平静似海的看着棺木,纤纤玉手缓缓推开,忍不住屏住呼吸。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剑,这柄剑堪称绝世,通体呈淡青色,剑柄上镶嵌着一枚宝蓝色玉石,清雅高贵,剑尖锋芒锐利,在月光投射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沈思琼伸手摸了摸剑身,触感冰冷,她心中有些彷徨无措,紧紧握住剑柄,却再也抓不住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二哥从军十余年,少年一腔热忱报国,舍了这京都繁华,舍了嗷嗷待哺的妹妹,舍了贵公子的养尊处优。最后换得死不见尸,滔滔江水搅碎着躯体。
“二哥,值吗?值得吗?”沈思琼哑着声音颤抖的质问着,怀中紧紧抱着破晓剑。
暗夜墨色,无人回应。
少女扶着二哥的棺木,身形蹒跚,摇摇欲坠,狼狈的很。
夏莲赶忙上前扶住少女,那圆圆的眼睛哭的通红,鹅蛋小脸上挂满了泪珠。
少女挥手摆脱了,带着倔强,缓缓踱步靠近大哥的棺木。
沈思琼用尽全部力气,才推开棺盖,只见一具无头尸静静的躺在里面,四肢布满伤口,血被清除,惨白泛着浮肿。
少女呆呆的看着,她上战场见过尸山血海,碎骨盈地,她不怕,只是悲哀,悲哀人间的苦难。
但她如今蓦然有些害怕,昔日的大哥在金銮殿,御驾前,惊才且艳绝。举首望月,皎皎眸中万物浮现。那双矜贵的眼有着三月阳春的温润而泽,君子如玉,如琢如磨,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可如今端方雅正的君子死无全尸,她怕,三年后大仇得报,她身死时认不得大哥 了。
少女伸手抚摸大哥的脖颈,那里血肉模糊,鲜血已然凝固了。
一滴泪,滴在了血肉翻滚的脖子上,沈思琼抬手摸了摸脸颊,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大哥,琼儿知道你很疼,疼就告诉琼儿…”少女握住了大哥冰凉的手,絮絮叨叨的说着。
黑夜寂寥,无人回应。
沈思琼支撑不住了,跪在地上,向着爹爹的棺木,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