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算一个军队吗?”不远处隐约听见林目瓦卡的叹息声,“我们就像一伙落败的贼寇。”
吃力睁开沉重发麻的眼皮,看见隐约的黎明白光在眼前闪来闪去,绿色的枝杈在微风中晃悠。
“昨天我们的路径暴露了,甚至都不知道敌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投降……投降,敌人是谁就投降!”
昨天是怎么了吗?为什么爬起来浑身酸痛,脑袋嗡嗡作响?周围都是风……好像精灵的外衣,轻轻裹在身上……像母亲那析薄有温柔的拥抱——既是清晨,眼里流出些泪水也是无可厚非的吧?
她抹抹脸,周遭连同周围的话语墨水般晕开了。
“剩下的都是老同志了……我们大概这时候才会想起:这是一场革命,而不应同于一般的改朝换代……”
“现在谈谈我们都关心的问题:误导工作做的很好,敌军是如何找到我们的?沉重的大炮之类的武器,是怎么再不被发觉的情况下运过来的?”
“他们是幽灵?还是早有情报提前蹲点?”
青色草地上,灰军装的林目瓦卡与几名灰军装的军官讲话。现在清晨的雾气已经升腾,他们的身形深色剪影般印在白雾上,越靠近阴影就越重。她怀疑等凑到面门上时,就只剩下几张黑色的贴纸了。
“纳千桂?早上好啊!”
打招呼的是林目瓦卡,他们一改刚才的严肃全都亲切的向她问好。
“你们也好!”她快活极了,仿佛刚从母亲的摇篮里爬出来,“对了,敌人……敌人是谁?”
军官们先是诧异的一愣,互相对视了几眼,都陷入了沉默。
是啊,敌人是谁啊?
林目瓦卡垂下眼眸,将军帽随手扔在地上,他像与众人隔了一层灰纱,大家似乎都看的出他的阴沉,却不敢去揭露。
谁才算敌人?
“那几炮真响,他们这炮弹的质量赶得上翻日军工厂造的了。”林目瓦卡似乎在开玩笑,翻日军工厂目前是国内军工制造能力最强的工厂就连锺周叛与六方军都归属翻日军工集团,更重要的是翻日重工集团与元首是同盟关系。
“好了,纳千桂,你去休息吧,接下来我们会处理好一切的。”
“嗯!”她轻松的点点头,脚一迈就走开了。
“现在是……晚春吗?还是快夏天了吧?”她趟过草地眼神清澈,“咦~小子……柯莱特!很高兴再见你!”
柯莱特坐在一棵树下,在他看来今天的纳千桂眼神格外柔和清透,红色的瞳孔似乎弥散着晚霞的幻光。也许平日她也有过这种眼神,但他以前从没有关注过。
“将……军?”他试探般喊出来。
“是我!怎么?没戴墨镜就认不出来了?”
远处传来叮当声,有战士在烧水,人们四散着或站或蹲,放松般闲聊,枪却一刻不敢离手。
柯莱特笑笑,又靠着树不动了。
而正当纳千桂要迈步子走开时,他却忽然开口。
“再见了,将军!”
纳千桂愣了一下,“再见了,小子!”
走过一个弯,又回到了枝叶扎的棚子前,她看见了担架上偷偷抹眼泪的米林。
“米……米林?”纳千桂犹豫着喊出口。
“纳将!”米林看见她立即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你还没吃饭呢吧?”
然后纳千桂从外面端来一碗有些粘稠的野菜汤和一块硬干面。
“抱歉……营地只有这些了……”她看着米林苍白的脸,想到战士们的明天,眼神又变得暗下来。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天那个下午……
“呜嗯~”米林狼吞虎咽,两腮鼓鼓,
“以前……以前和乡里人逃荒……王小云偷了一户商铺的生面团……他可真好笑……明明不敢说是偷的,却在分给我们时……咳……当时有人怀疑是他捡的不肯吃,说怕生病……他脸冒汗涨得通红,抖落抖落着还是说出是自己偷的。”
“那些家伙呢?他们照样嫌弃……兵荒马乱之下,什么不是不得已的呢?我至今仍讨厌镇上人虚伪的文明……但我也理解他们可怜的尊严……至于他们的离开,似乎有很多都逃到了南部森林。”
“……王小云说话更难了。可怜了他,疑心也变得很更重了……他在参加了二方军后几乎没跟战友说过话。我和他是同乡便经常找他谈天,随后才发现他工作非常认真,平日里只和我谈工作的事。他能干的事都干了,却经常受长官与同级士兵的欺负。”
“我问他为什么要待在这儿受气?要是我当逃兵要也走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因为你也在部队。’我当时就笑起了他的愚蠢与死板,他只能补了一句:‘等发饷了我再走……’唉~”
“我准备等他走了我也一起走,可不是打算当逃兵,二方军当时兵力充沛,器械物资等也较为完备,前线也不是很紧张,而我们所在的部队对女兵管的又比较松,除了手续麻烦外,只要理由充足,我想是可以调回小镇的。”
“王小云就惨了,他的申请又被驳回了,他似乎也早有预料,并不在意,可就在发饷前三天,他在军营里发现了一个可疑人,他怀疑那个人把机密文件带走了,就跟上去,结果当天就被架上了军事法庭,长官说他想私通外敌,而那个可疑人却不见了。没人替他辩解,当时判处的结果就是枪决。”
“正巧,那天林目瓦卡将军回来了,他去取文件时看见了被五花大绑的王小云,将军便顺便调查了一下此事。他认为此事尚含糊不清,证据存在捏造成分,将枪决改判为开除军籍,不过幸运的是第二天就是裁军,反正今天不开,明天也得开,不幸的是,离发饷只隔了一天。”
“我也被调回小镇了,王小云同我一道,听他讲这些事实,我是既高兴又难过的。他在回程途中对瓦卡将军赞不绝口,同时认为如果将军早就在场的话,说不定大家就信他了。当然他一向认为像元首或是外国革命者易茨缇夫这样的大人物一定更为明智……不过遗憾的是他也怯于与大人物的交流……但请相信他一直很坚强。即便有些可笑言论行径却也总是贯彻始终……不行了,又要笑了。”
米林这次没笑出声。只笑出几滴眼泪,他低着脑袋玩似的在汤水中吹起几个泡泡。
“米林,作为平凡的人,我们要确保快乐与生存,由上至下都是这样。”
“可作为军人快乐应该来自于为国为民所负的责任,生存是在尽了军人所尽之责的情况下才考虑的事。”
米林低头,喃喃着,“我……我知道纳将……我知道。”
棚子外,林目瓦卡与一众军官走来,他们离得很近,也许是来找纳千桂的。但她并不在意,反而放大了嗓门。
“然后现在……卸下担子吧!你们不是军人了,我们不用再背负任何所谓国与民,人与集团的责任了!我们只是土匪!而现在的目标只有生存。只有这样,才有希望!”
“瓦卡将军!元首,他将我们抛弃了。这件事再清楚不过了!从一开始我们的同盟就是虚假的!二方军是西宁商团的财产,七方军属新阿尔巴财团的财产!而未来他们都会变为元首的财产!我们不过是集团与元首之间内斗的棋子……恐怕免不了兔死狗烹的结局,我们已被外界冠以土匪之名……所谓乱党不过是我们罢了……”
纳千桂激动的讲着,声音越发高亢。周围的军官则面面相觑。
“纳千桂,你一直这么想吗?”
“不……我只是希望大家都明智一点,活下来才是最好的。”
“纳,你说认为我们的身份仅仅随外界看法的变化而变化?你说我们已经成为土匪了?你说我们只不过是利益集团的财产或说是走狗?”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温和,很镇静。
“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为了大家活下来。你认为为了生存抛弃军人的职责是可以的。认为为了那样的外界阵亡是不的。对吗?”
“对!”纳千桂脸有些发红。
“可亲爱的纳,如果元首真的要剿灭我们,我们又该怎么逃?逃到哪儿?如果你接盲目接受了他人给你的定位,那你至死是乱党,是土匪,如果你坚持自己,那你致死是军人,是将军……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如果是土匪的话……那……那就招……招安……”纳千桂胀得和王晓云一样红了。
他在纳千桂耳边静静的做了最后的回复:“未来也许会被改变,但历史不会。而未来终将成为历史……也许是我废话了,但我不会投降。”
终于,纳千桂心头涌出一阵淡淡的哀伤。她吃力的抬头望向林目瓦卡的脸,他紧锁着眉,褐色的瞳孔一刻不动,纳千桂将眼瞟向军官们,他们站在林目瓦卡身后也一动不动,像石像一样。转过头望向正埋头将干面泡汤吃的米林。她红色的瞳孔忽而快速晃动起来。
“你猜对了!瓦卡,你是将军,行了吧!”她大脑一片混乱,双手死死捂住脸“我……我是土匪,从一开始就是……”
空中忽然传来几声尖锐的鹰啸,纳千桂稍微冷静了一点。
“将军!山!山!雾散之后我们看见了一座山!”
林目瓦卡向外眺去,真看见了一座山的根基,上面还有一部分罩在雾中,看起来像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戴帽子巨人。
“嗯,那只鹰脚上好像带了一个环,是家养的?”
“那上面可能有人家,要不派谁过去看看?”
“还是算了吧。我们不能重蹈覆辙了。况且这山地也没什么战略价值,攻占了也只是浪费弹药。”
“那我们下一步呢?将军……”
“我可以去。”纳千桂站出来,“我一个人就行了……很快的,至多几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纳……”林目瓦卡顿了几秒,“你去吧……”
“纳将!”米林从篷内颤颤巍巍走出,给了她一个拥抱。纳千桂又向在场的每个人道了别,甩开脚就走了。林目瓦卡望着地面,眼神涣散,将外衣抖落了半天。
“现在前路还是未知的,但追兵应该是遇阻了,那我们先整顿一下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