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路随着雾气的开散而清晰起来,纳千桂踩着潮湿的泥巴和树枝,一刻不停的向山上走,她望了望顶峰,那儿还是一片雾气。显得清洁又庄重。她拨下鞋底积了几层厚的泥块儿,更加吃力的向上走。
“上面……会有什么呢?”纳千桂内心荡漾着一种不可名说的希望。
“说不定……坡菲蒂那家伙就在山上,他会向我们一本正经的解释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
“……又说不准住在白雾中的是天上的神灵,还会拯救我们……她会让无所谓的牺牲变为历史;她会像我母亲一样美丽且温柔……而不是像她一样凭空消失……”
“我多希望这是梦,或许那场雾就是打开梦幻天堂的门,我们的悲喜酸甜都只是一场梦。当我醒来,我的亲朋都在……一切安好。”
“我在想什么!?……”纳千桂使劲掐自己一下,“这不过是我的幻想……可如果真有什么转机呢?……”
她满怀期望的抬脸向前望,轻薄的白雾中竟隐约透出几团屋子状的阴影。他狐疑的望着阴影,停了几步,最终还是走入雾中。
眼前的景象令她多少有些失望。只有几栋木质小屋密匝匝排在一块儿,每栋小屋前都插着一块儿铁邮桶样的东西,四处弥散着木头的霉味,屋顶只有稀拉几块黑瓦。偶然碰到“邮筒”便擦了一手锈。
“好旧啊……”纳千桂难得看见比她过去住的老庙还旧的建筑。
她忽然发现在这么破旧的场所居然还有人!他们从屋子中走出,提着鸟笼交头接耳。
有人则抱着湿被褥嘟哝者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甚至还有小孩蹲在小院中用树枝和着稀泥。
“你好!”她向见到的各位打招呼,但他们都不作声,人们狐疑的盯着。看了几眼,又避远些去做自己的事了。
纳千桂感到有些不自在,她心想再走几步就下山,但比起山下的严峻,她忽又觉得这里的气氛也还不错了。
向下望去,看不见营地,只看见山的根基像盘桓的巨龙,从近游远。而那边缘的杂草丛树葱郁清晰,看起来都比她精神不少。
“还要不要继续?”……她慢吞吞的从一块不显眼的牌匾前走过。
“啪!”牌匾被一股不知何来的风吹倒了。
“什么?”纳千桂急忙转身,发现原来只是牌匾倒了便将它扶起来。
“茶……茶馆?”她抬头望向这个小屋,“看起来是和别的屋子没什么区别……”
“不过这个地方还有茶馆……”纳千桂像做梦一般不由自主的走进小院,敲敲门框。
“是谁来啦?客人吗?”室内传来一阵清暖地茶香,轻缓的询问。
“是……是吧。”
“拉开帘子就可以进来了。”
“谢谢。”
纳千桂走进屋内,里面和外面一样是由木板搭成的。靠墙有一个摆满茶叶的架子。屋角有正烧水的水壶,一只瓦锅。正中位置占着一个小茶几,茶几两侧摆着雕花小椅。靠门帘的墙边有一只小木床。屋内的氛围在水雾中显得古朴单纯。唯一违和的是天花板上有些发黑的灯泡。但它似乎用不了了,茶几上摆着几只燃过的红蜡烛。
一个女人,也许是此店的老板娘,她正在瓦锅边熬着什么。在水雾的笼盖下,空气却不显得过湿,只是纳千桂觉得,那女人的背影似乎在空气中化开了,她穿着的深蓝色夹浅棕色的衬花裙与背景的木板墙融成了一片,她的乌发用布条扎了个髻。纳千桂觉得,自己的母亲可能就是这样。
“好久没人来了。”她转过身,脸上带着笑容,”欢迎光临寒舍。”
“好漂亮!”纳千桂有些吃惊,她暗帱自己刚才的想法多少有些天真的。
“真是可爱的客人,不过我以前可能没见过您。”她伸出了手,“您好,我叫清茗。”
看着清茗友好的微笑,纳千桂伸出了手。
“坐下来吧。”她指指椅子,纳千桂等坐下后她才坐。坐下时椅子吱呀一声,很清脆,很好听。
“杯子里面有茶叶,等水烧好后就可以泡了。”
四周溢开开的水汽淡了,床边有一只支起半边的窗户,可以听见鸟叫,也可以让清光照到茶几上。风大起来,门外的各种声音响动不停,片刻之后又是一声鹰啸。
纳千桂一直用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并未说什么话,却也不觉着尴尬。
“客官,我来向您交代一下这里的事吧。这儿是前朝就建起来的哨所,人们通过鹰来与中央联系,汇报边境情况,新朝也是这样。村民那一方面可以在山上躲避魔怪,一方面也算是有了编制,我的茶馆是在我丈夫死后四年办的。我是三年前搬过来的,而这里以前是边境,有过大小战争。”
“我记得四年前帝国军在这里损伤惨重。最后甚至被革命军打出了国。”
“我丈夫就是这边驻所的帝国军。”清茗垂下了眼眸。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没事,他尽了他的责任,没什么好说的了。”
“咕嘟!……咕嘟!……噗!”水壶盖被顶飞了。
“我来泡茶!”纳千桂跳起来取过水壶就准备往茶杯里倒。
“ 将军太热情了,但水要再凉凉再泡才好。”
纳千桂放下水壶,坐下来,脱下有些闷热的军服,抚着衣服上的褶皱,最后再将军服穿上。
两人又静下来。纳千桂盯着木质茶几上的茶杯,抠着手。她急切的想从这浅浅的茶叶中看出什么。一阵风从外吹来,门帘开始不住响动。
“我该怎么办才好?”纳千桂几乎是无力的吐出字,但她真的想这么说。
“将军没有自己的打算吗?”
“不,你叫我将军……可我还是吗?……从西林到阿尔巴,从阿尔巴到南部森林,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我又是从哪里开始找不到路的呢?……”
她忽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般,将自己从军以来的大小事情一刻不停的讲出来,越讲越快,时而悲伤般叹息,时而高兴地发笑,她的双眸又显现出晚霞般清透的光,一闪一闪的,像湖面泛起的水波。过往的一切都沉入了她通红的双瞳中,从未离开过。
纳千桂红着脸讲了一个钟头,终于停了下来。而清茗则用着轻柔的目光注视着她,一刻也没打断。
“茶~”在她讲完后清茗站起来将不知何时已泡好茶的茶杯递到她的面前。
纳千桂捧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起来,清茗则点起了床边的一盒香,说是驱蚊虫用的。
“呼~”纳千桂嘴里吐出一股水汽,在她眼边飘着。
“千桂将军,我是俗人,没什么见识。但您的忧虑与迷茫已溢于言表。在您的话从责任与爱占了很大的比重。请问你当初参军,是因为责任还是因为爱?还说两者兼有?”
“你当初与你爱人在一起时是出于责任还是爱?”
清茗抿嘴笑笑,她很少这么笑,除非忍不住了。
“千桂将军,那就好说了……真的。”清茗浅浅的抿了一口茶。
“什么……好说?我得不出答案,为什么责任总高过于爱。所以我以自己的热爱付之于此……所遇皆因爱而伤……”纳千桂红色的瞳孔急剧收缩放大晃动,她的手撑在茶几上,身子不住颤抖,“我热爱所有值得爱的!恨那值得恨的!可什么样才算值得?我又为何因此而背负了责任?”
纳千桂脸上涌现出苦痛困惑,她的双眼一刻不停的盯着清茗,却又像是失了神,无意中的望见了她。
“朋友。”清茗凑上前,她的眼光同水波般闪动,“你的问题很难回答~但是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一个老人对我丈夫说过的,后来丈夫又把他告诉了我……说来也简单:永远不要放弃对生活的热爱。”
“只有活下去才有生活。而责任又迫使人去面对死亡的危险,那我们就要放弃责任了吗?”清茗忽然又笑了。
“我……不知道……”纳千桂埋一下脑袋,她的心因吐露真情而略有舒展,但她仍然心情低落,茫然无措。
“啾~~!!”随着一声鹰啸,茶馆的门口传来一阵异响。
“是信到了吧……我们去取,好吗?”
她伸出自己的手,拉起另一双沉甸甸的手,走出门外。
“我们的总邮箱在那儿,一般信件都由鹰先送到那儿。”她又顿了顿,笑道,“我已经三年没收过信了……”
两个人互相搀扶走到了一个巨大的铁柱前,周遭的人已经往回走了,她们却穿行着走进一栋印有革命军军标旧屋子。里头一个老头正端着个本子,漫不经心地查看。
“有……你还真收到了,得亏你每天都来~”老头抬头瞄了眼,“至于你,你……叫纳千桂吗?”
纳千桂忽然警觉,皱起眉头,手靠向了枪。
“如果是的话,你有两封信。”他又望向本子,“别担心,我们都不想关心军方的事……签个名……好了,走吧。”
几乎是发懵的,纳千桂与清茗走出了那个屋子。两人都双手捧着信封。纳千桂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谁会在这个关头给自己寄信。
“太好了。”清茗脸上真正流露出了幸福,她歪着头,眯着眼,含着笑,想说什么。
然而一阵风卷来,二人瞬间空了手,信随着风卷舞走了。
“别,别!……”纳千桂急忙伸手抓,却只抓了个寂寞。她没放弃,急忙跑起来想追上信,信却拐了个弯,零散着挂上了峭壁上的杂枝。
“我来吧,我对这些崖壁比较熟,可以轻易拿到。你去的话太危险了。”她认真的撸起袖子,向一边的山崖下爬去。
纳千桂担心的望着,她想下去,又怕影响了清茗。
纳千桂的两份绿皮信与清茗的白皮信分落的较远。清茗小心的去拿信,将它们揣好,再爬上去。
“你的信……”她喘着气,“我的在另一边,现在我再去拿。”
她一刻不停的向下爬去,在手刚碰到封皮的时,一阵风刮起,她的信连同封皮被吹上半空,又在下落时连同纸页四散分开——不见了。
她剧烈的喘息着,片刻沉默后,尽力向上爬去,纳千桂急忙伸手拉她,很轻就拉上来了。
“……清茗你的信……”
“没事儿,谁知道呢……我以为是孩子的信呢。”
“孩子!……您和自己的子女已经三年没有来往了吗?”
“谁知道呢……离的越远越想念……我想我和孩子一定有什么心灵上的交流吧……这样的话三年我们都没离的很远……”
她又想了一下“……不会,不会是他们……你也别一副担忧的表情了,我都很淡定的。写这信的也可能是其他同乡人。况且就算是什么有关子女的消息我也什么都做不了。但你不同,这几封信对你而言可能是生死攸关的提示,我嘛,心理上从没离开过他们……”
“人们遇到苦难最朴素的心里便是自我安慰了。”纳千桂的眼睛忽然伴着脑袋一并“嗡”了一声,接着就是她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胸中稳定下来。她真正的,认真的,并饱含热情的再次望向了清茗。
“亲爱的清茗,是什么让你冒了三年风雪,离开亲人,孤独于此?是出于责任的守孝,还是由于真情挚爱?”
“你当初参军是出于责任还是爱?”清茗俏皮般眨眨眼。
“我认为都有,是由于期望变革人间换取安宁社会,对于人们悲苦的不可遏的同情使我走到了现在。”
“大爱尽责~这是有价值的。”清茗露出沉淀许久的微笑,一束光照过她的脸,形成了明亮的光路。
这让纳千桂又回想起从前,她这才发现曾经自己是抱着怎样淳朴伟大的想法走来的,这才发现眼前的一幕为何似曾相识。现在……
“是的,让我们干自己未尽的事。回归初衷吧,大爱即尽责。”
“我至少……至少要把该留下的留下来,让下一次革命更进一步。”
纳千桂上前紧紧抱住清茗,她眼神平静,面色淡然,嘴却微抿着。
“是啊!历史不会因个人意志而改变。”纳千桂终于笑了,“朋友,我将成为历史,你将改变我的一生,我也希望你能原谅我……请原谅……我最后希望你走,离开这座山头。回去……哪怕为了孩子……是……单纯出去看看……老实说——”
纳千桂忽又莫名有些哽咽,她忍住冲动:“我担心你……”她悲伤有时总来的没由头。
清茗像没听见般,拉着纳千桂回到茶屋去,她从屋内端出一小缸汤,小心的端给纳千桂。
“我也想明白了,明天我就回去。”她顿了顿,
“还有条线索:从这通向外面只有两条路,其中一条是很危险的,具体危险说不清楚……另一条则很大概率有革命军的封堵。所以我建议你们分散开来躲到山里去吧……森林并不是到处是魔怪,而且分散开军队很难找到。等他们放弃了,你们就可以离开了。去国外也好,在国内乡村远僻地躲也行,这是目前看似唯一的活路。当然如果投降的话就不好说了,虽然我觉得大概率还是死……”
纳千桂接过汤缸,点点头,微皱起眉头。
“这是一条很危险的路,但至少我们要走下去。”她像是下定了某些决心,“哪怕只剩一个人。哪怕成为土匪。”
清茗叹了口气,她双手合拢,表情真诚。
“愿你一切遂愿,永不放弃对生活的热爱——明白真正的天梯在地上,而不是天上。”
纳千桂笑了,下山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