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如果说刚才的大夫是张开的贝壳，不停地吐露着心声，那么现在这个贝壳已经紧闭起来了，无论艾格妮丝怎样追问，都撬不开大夫的嘴。
“你怎么知道我在纺织厂上班的事？”
“我不知道，我说错了。”
“瞎说，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明明记得我刚才没告诉你这些。”
“我就是乱说的，”大夫豁出去了，他开始口吐狂言，“这有什么难的，我猜到了！现在来卖血的女人大多都是这样，洗衣店的、小餐馆的、纺织厂的、裁缝铺的、绣手帕的，比比皆是！你自己说说，这些工作你也干过吧？那么多人都干过，我就说嘛，一说一个准！我看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都是因为没工作了才来的！”
“噢？”艾格妮丝没被医生的借口蒙住，“那我岂止是干过你说的这些啊……”她估计医生是在经济危机之前就见过自己，说不定还特意关注过，这个发现让艾格妮丝忍不住想逗一逗大夫，“我之前还去酒吧里陪过酒呢，这个，大夫你看出来了吗？”
“我……我看不出来，喝酒之后不能卖血。我没见过来卖血的醉汉，我看不出来。”盖伦医生感觉有点燥热，他拖着椅子往门口挪了一步。
“不仅如此，黑市东边，有个交易市场，你知道吧，我在那儿见到过好多男男女女呢……”艾格妮丝来劲儿了。
盖伦医生当然知道黑市东边有个交易市场，甚至他还知道这个交易市场具体是干什么的——男男女女在这里互相挑选，出卖身体，有的时候甚至还贩卖人口。听到艾格妮丝这话，他觉得浑身都不好了，他结巴起来。
“卖血……经济实惠，我可以……还可以多给你点，”他打开抽屉，抖着手抓了一把钞票，看也不看地撒在艾格妮丝面前，“都是你的，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不要再去……”他突然暴怒起来，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混账！你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叫你上那儿去？烂人！你现在住在哪里，我要去揍死他去，我要揍死他！发了疯了，没用的男人，他是不是酒鬼？是不是赌棍？是不是强盗？还不如强盗，强盗不饿肚子！你生了几个孩子了？不管几个反正我养得起！”他猛地一推桌子，抽出一根棒球棍来，“我要揍死……”
一个小东西从抽屉里滑出来，因为太过激动，大夫根本没注意到它，直到那个小东西落在两人面前的地板上。
艾格妮丝被这个突然飞出来的小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她低下头去辨认那究竟是个什么，大夫也跟着低下头去，然后——他愣住了。
他一把抓起那个套在塑料袋里的小玩意儿，塞进胸前的口袋里，装作无事发生地哼起一支歌，尽管很快就被打断了。
艾格妮丝的声音里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我的扣子？”
31
医生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他终于冷静下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
半晌，他才开口：“你记不记得纺织厂里有个脸圆圆的女孩，外号叫‘小珍珠’的。”
艾格妮丝不用回想就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女孩梳一条麻花辫，每天笑嘻嘻的，看见艾格妮丝的时候还会笑着打招呼，看她没吃晚饭就和她分饼干，尽管那些饼干也是自己攒了好久的。
“她是我妹妹。我们父母去世的早，我一直带着她在外面讨生活。那时候我还没干卖血的营生，我在一家牙医诊所里当学徒，她在纺织厂里做工。”他抬头看了艾格妮丝一眼，“那时候我去给她送东西，见到了你，不过你大概没注意到我。后来我就经常到工厂去，她还笑话我，”大夫苦涩地笑了一下，“后来有个富少追求她，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长得确实高大英俊，但不知道都有过多少女人了——就那样的一个玩意儿，用他追求小姑娘的那些把戏来逗弄我妹妹——也怪我没有看好她，她那时候才十六岁，我哪能想到她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了！总之，后来就有一天，我发现她和那公子哥在街上走，手里拿着鲜花，那公子哥还亲吻她！我当时冲过去就给了他一拳，没想到小珍珠把我给拦住了，说这是她爱的人，不许我碰他。我真是……”大夫痛苦地捂住了脸，“我用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办法阻拦她，可是没有用，她整个心都扑在那男人身上了，后来可能因为我们见了面就争吵，那个男人也哄骗她，他们就搬到一起去了，再也没有回过家……”
艾格妮丝静静地听着。
“过了好几个月，她有一天突然回来了，进了门就哭。我当时就傻眼了——她的肚子实在是太明显了，少说也有五六个月了。那个公子哥果然不要她了，可她还嫉妒那男人的新欢，渴望重新得到那男人的爱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当时我们的情况也养不起那个孩子呀。”大夫挥了挥手，“这些都是次要的，她把孩子生下来，我怎么着也会去赚钱养她们。可是她执迷不悟就让我犯了难，她爱那个男人爱得没有办法！后来一段时间，她晚上睡在家里，白天就跑出去找那个男人，我怕她出事，天天跟着她，工作也丢了。那个男人也实在无情，”大夫的语气愤愤不平，“我妹妹怀着他的孩子，在他面前哭，他搂着新欢看也不看就从她面前走过去了，那个新欢还在他怀里笑呢！就这么折腾了至少有两个月，钱也用光了，她也知道，所谓的‘爱情’无论如何是没有可能了，终于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准备将来在家照顾孩子，”大夫在黑暗中偷偷抹掉了眼泪，“可是没想到上帝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她生孩子的时候也是个晚上，下着大雨，我在她身边照顾着，求邻居帮忙去请医生。邻居人很好，赶起马车就去了。谁能想到，雨天路上都是泥巴，马摔倒了，把马车上的人和灯都给甩到水沟里去了！听说灯是直接摔碎了，医生就这样迷了路……”大夫不再掩饰自己的眼泪，“他们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找到路，赶到我家的时候，我妹妹都凉了……她是大出血死的，我会止血，可是家里什么也没有，我救不活她。她当时跟我说她疼，说她冷，我烧了好多好多热水，她的血流到地上、流到盆里，血……血……”
“我一开始叫她，她还能回答呢。”大夫彻底脱力了，任眼泪在脸上一道一道地流，流进脖子里，流到胸膛上，他好像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后来我叫她，她只能哼哼了。再后来，就什么反应也没有了。我是生生看着她流血，生生看着她在我眼前死掉的。那孩子也没了，我根本没顾上他，我当时眼里只有我妹妹，她才十七岁，她还小呢……可是她没了。她没了呼吸好久之后，我才想起来看那孩子，好小的一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没了。”
大夫抬起手来擦擦眼泪，“那孩子要是还活着，今年也该四岁了，会叫‘妈妈’了。”
“我把她们埋在公墓里了，我在公墓里的草坪上挖了个大坑，把她俩埋在一起。埋完她们回来我就买了把刀，藏在那个公子哥常去的酒馆附近。没多久就让我等到了，他喝得醉醺醺的，一个人从酒馆里出来。我把他带进小巷子里，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给吓得清醒了。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小珍珠’了，他大着舌头，想不起来那是谁，我等了他一会儿，他也没想起来。我就一刀下去，结果了他的性命。”
“我本来没想杀他的，毕竟是我妹妹爱过的人。可是他不记得我妹妹了，那就让他下地狱去好好想想吧。”
“那时候经济危机已经开始了，社会治安不好，大家都以为他是被抢劫犯杀了，没人怀疑到我头上。但我自己知道自己杀了人，”大夫摇了摇头，“小珍珠肯定不喜欢我这个样子，但我当时除了报仇，也没有别的想法了。后来我就来了这块地盘，自己开了诊所。我给医院供血，赚取差价，AB型的就自己留着。我再也不想经历那种绝望的感觉了，现在AB型血多的是，怎么输血都用不完，可是她早就不在了。”
大夫低着头，没有再说话。艾格妮丝也沉默着。雨还在下，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坐在那里，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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