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在二十世纪初的欧洲，只有两个地方能抵御人们充满恶意的闲言碎语，一个是少女自己的房间，另一个是教堂。前者属于自我，后者属于上帝。
有的时候就连这两个地方也不行。
莉莉坐在教堂里，听唱诗班的孩子们唱诗，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和议论像箭雨一样袭来，但是她纹丝不动。
“这不就是那个和穷光蛋订婚的女孩吗？”
“是的，而且她的未婚夫另有新欢了。”
“多么可怜呵！”伴随着几声尖利刺耳的讥笑。
莉莉都听见了，可是她没有反应，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唱诗结束了，那些孩子们散去，从她的身边走过，好奇地看着这个美丽而苍白的姑娘，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终于，整个教堂的人都走完了，气氛由于安静而重归肃穆。但这一切好像都与莉莉无关，她依然看着前方，带着毫无生气的神情。
丹尼尔神父走过来，“小姐，礼拜仪式结束了。”
莉莉把脸转向他，“噢，是吗。”莉莉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点了点头，“我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
莉莉又点点头，仿佛又回到了与世隔绝的状态里，不再看神父一眼。丹尼尔神父正欲转身离去，忽然听见莉莉的声音：
“神父先生，妄议他人是不对的，是吗？”
丹尼尔神父转回来，看着莉莉，“当然。”
“那么妄议一个犯了错的人，又怎么样呢？”
“小姐，恕我冒昧，您所遭遇的是天父的考验，而非您自己的过错。”
“是吗……”莉莉的声音飘忽，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也许，如果您愿意的话，”丹尼尔神父试探着说，“您可以在这里倾诉，这并非是对我，而是对天父。教堂是人世间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愿您的心声能够得闻于天父。”
“不，我不愿意。”莉莉突然非常坚决，“我但愿上帝不能听见教堂里的声音，我但愿上帝合上他的眼睛，对人间的苦痛一无所知，”莉莉看着丹尼尔神父，“也许我这样说是忤逆的。请您原谅我。但是正如我所说的，我觉得他听不见、看不见要更好些。”
“恕我冒昧，为什么？”
“如果，”莉莉的声音很明显地颤抖起来，“如果上帝能够听见人间的声音，上帝就能够听见那些人们是怎样评价我的。上帝就会从别人的嘴里了解我，但是在别人的嘴里，我是个愚蠢的姑娘。”
“如果上帝能看到人间的事情，他就会看到我为丹特斯所做的一切，会看到我被父母送进女子中学，却牵着老师的手离开学校！我对不起我的父母，”莉莉抬手捂住了脸，“我做出了可耻的事，我对错误的人付出了可耻的真情，这让我也成为了一个可耻的人。”
“就是这样，”莉莉把手从脸上拿下来，看着神父，泪光闪闪，“就是这样。我但愿上帝不理睬我的痛苦，把我抛弃在荒谬的人间，我也不愿意他了解到这样的我。如果他知道我是这样一个可耻的人，他还会爱我吗？”
莉莉的眼泪把神父的心烫出一个泡来，“他会的，上帝爱一切人。”
“你保证吗？”
“我保证。”
“哦，既然这样，”莉莉眨了眨眼睛，努力克制住眼泪，“既然这样，我想我还是愿意对上帝说点什么的。”
“当然，上帝只会通过你的言语来了解你。”神父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而我很荣幸成为你和上帝沟通的媒介。”
08
“我是在女子学校里遇见丹特斯先生的，他是我的法文老师。我遇见他的时候刚刚踏入社交界，正是名气渐起的时候。话虽如此，其实我对舞会上那些男子并没有什么好感，他们只想追求美丽的姑娘，却不想对这些姑娘负责，他们就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丹特斯先生，他看上去似乎不同于我在舞会上遇到的那些男子，他比他们更英俊、更有才华，同时也有着公子哥儿们没有的事业心。他曾经和我谈到文学、谈到理想，谈到社会上的变革风潮和新式思想，而在他以前从来没有人和我谈到这些。”
“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世界的颜色。至少当时我是那样想的。他的言语给我描述了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世界，那时我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世界，但现在想想，或许那也只是他构筑起来的虚伪的世界罢了。”
“多遗憾啊，”莉莉叹息了一声，“我竟然从未用自己的双眼看过这世界。”
丹尼斯神父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然而这样的感情结束了，”莉莉话音陡转，“他收回了在我面前展开的世界，把它提供给其他的女孩了。”
“然而问题又并不在这里。”莉莉的话语犹豫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看丹尼尔神父。
“神父先生，您认为，上帝主张只有阶层内部才能通婚吗？”
“当然不，”丹尼尔神父不假思索，“《圣经》中从未记录过这样的言语，而且就我们所了解的上帝，他当然不会有这种荒谬的意见。”
“您同我的意见一样。”莉莉点点头，“我认为人世间的爱情不应受到金钱、地位等因素的影响，两个人应当仅仅因为爱情而结合，或因为爱情的消失而离散。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责怪丹特斯先生。我不愿将他的行为称之为背叛。尽管他对我爱情的消逝给我和我的家庭的名誉带来了很大的损害，但是这是他得到新的幸福的必经之路。”
“我所不明白的是，社会上的人们——他们一直如此——对并不违抗天父意志的感情加以讨伐，借道德伦理和社会风化的名义，对他们共同生活在地上的兄弟姐妹极尽刻薄之能事，我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我所知道的是，他们能够从中得到一种快乐，这是一种建立在我们共同的痛苦之上的快乐。换句话说，他们通过吸我们的血，以使自己获得饱满的‘生’。”
丹尼尔神父在沉默中握紧了拳头。
“我希望天父不要认为我的言行是在为自己开脱，”莉莉静静地看着某处，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裙子上，“但是我的确认为，他们所犯下的恶比我要严重得多，他们用言语伤害他们大地上的兄弟姐妹，并以此为乐。而我，我只是想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她看了神父一眼，“我只想按照上帝的旨意而非人世间的规定去选择我终身的伴侣。我认为这是神圣的。”
“是的。”丹尼尔神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他们都沉默了，一时间，教堂里只能听见沉闷的呼吸声。
“我现今把最妙的道指示你们。”神父开口了。“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他接下去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莉莉抬起头来，接住了他的话：“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
“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莉莉想到接下来的经文，带着泪水笑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她望着神父的眼睛，丹尼尔也正注视着她，他们好像在一瞬间穿透了彼此的心灵，在上帝面前融为一体，异口同声地说出，“爱是永不止息*。”
莉莉不再哭了，她把一只手递给丹尼尔神父，“我谨将我的灵魂奉献给全知全能的主。”
神父握住她的手，将一本《圣经》放在她的手上，“‘所赐给我们的圣灵将神的爱浇灌在我们心里*’。莉莉·金斯堡，不要害怕前路，你只需遵奉神的旨意，我们的父将与你同在。”
*《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13：1-8.
*《圣经·新约·罗马书》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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