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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3002

刘勇第一次见到棋是在“乌鸦”文学会上,那是八十年代末的最后一场文学会,所有的爱好者甚至音乐发烧友都来了——并非所有人都爱好文学,其中,有个披散长头发的男生就很不喜欢文学,按照他的话来说,“文学者,繁华损枝也”。陪同刘勇一起来的女生棋恰好也是发烧友,她非常热衷于巴赫、李斯特、肖邦和德彪西,是她把刘勇拉上了古典乐这条船。她和刘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一个菜馆,绿豆蝇满天飞,他们一边在这个逼仄的空间谈论文艺,一边用手挥赶苍蝇。她比他小一届,是英文系的,远远就看见一个衣着简朴、工人模样并且少白头的男生走来。她同他握手,说,刘勇你好,我叫方家棋,管我叫“棋”就好了。刘勇用手梳理头发,战战兢兢,这是他第一次同陌生异性握手,他们都很喜欢李文娟教授的美国文学课,并且,李文娟老师还把一本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美国现代小说选》借给了课代表刘勇。刘勇终于接触到“非博尔赫斯”却又十分震撼的东西,比如诺曼·梅勒、杜鲁门·卡波蒂、雷蒙德·卡佛和冯内古特,他第一次意识到,小说除了像马尔克斯、博尔赫斯那样写,也可以像这些美国佬“这样写”。下一次课堂,李教授讲的是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和《烧马棚》,刘勇一面记着笔记,一面盯着一个前排女生,她的手里有一本黄色封面的书,其实就是《美国现代小说选》。女孩仿佛有第六感一样注意到刘勇的目光。她同他谈论了半个小时福克纳和海明威,她问刘勇,福克纳好还是海明威,刘勇说,福克纳。海明威还是舍伍德安德森,海明威。博尔赫斯还是马尔克斯,没得选。她约他下午五点左右可以去三食堂的川菜馆见面,于是他们就聊了起来,棋打心里觉得,刘勇好像是一个少年的博尔赫斯,虽然出身农村却自带一股知识分子的儒雅气,刘勇也觉得,棋除了是一个古典乐发烧友外,也十分有文艺气息。后来的事情,我们大家都知道,棋和刘勇走在了一起,在这之后,刘勇借“李格非”的名字为自己起了笔名“格非”,但没过多久,棋就在一次高校教师例行体检中查出乳腺癌,四期,也就是晚期。我们回到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场文学会,那个时候,刘勇的《追忆乌有先生》已经引起了不少反响,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这个少白头的身上时,他却扭过头来同棋讲话。于是舞台就自然而然地给了另一个著名诗人,诗人走上台前,他戴着厚厚的眼睛、梳着长头发,还围上一条红白相间的格子围巾,仿佛八十年代的徐志摩。这位徐志摩拿着厚厚的诗稿,讲道,这次文艺会,按理说,是留给小说的,但由于我们的小说家不想参与,我这个诗人就朗诵几首诗,在这之后,大家就随意谈论文学,有需要就上台发来表自己的真知灼见,不用害羞。这个时候,台下的女孩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诗人的目光来回打量女孩们的身体,思考今天晚上的床上伴侣会是谁。多年以后,刘勇带着得绝症的棋四处求救,经过了多次的化疗放疗,棋的身体有所好转,可以继续教书。但没过几个月,棋在一个晚上被腿疼撕裂了梦魇,去医院穿刺,已经骨转移了。棋的假发很短,她说,不如试试在最后的日子当个男人。刘勇陪她去她想去的地方,但由于两人囊中羞涩,只好买了一本世界地图册,把B城的各个景区幻想成世界景点来旅游。在王府井附近的一个歪斜的教堂,棋说,这里和巴黎圣母院一样美一样壮观。半年之后,刘勇继续以“格非”为笔名发表了《迷舟》、《相遇》等一系列短篇,出版了长篇《敌人》,随着毁灭赵少忠家族的一把大火诞生、消亡,刘勇成为了格非,而他心心念念的棋的骨灰早已魂归故里。

张梓东确定格非就是自己华清大学导师的那个下午,他回了趟家,早在黑鸟事件之前,他就把那个巨大的书柜搬到了人防工程里面。他骑着捷安特回到还未成为废墟的B城,走东直门大街,然后到三里河,最后到月坛北街,然后推着车下到人防工程。里面尽是小孩子的哭闹声,一双双眼睛死死盯住张梓东。他走到自己的另一个家,推开门,半个小时后,他翻找出那本泛黄的《褐色鸟群》,他的老师说,这篇小说是献给棋的。

《褐色鸟群》的开头是这样的:

“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了。黎明和日暮仍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我蛰居在一个被人称作'水边'的地域,写一部类似'圣约翰预言'的书。我想把它献给我从前的恋人。她在三十岁生日的烛光晚会上过于激动,患脑血栓,不幸逝世。‘水边’这一带,正像我在那本书里记述的一样,天天晴空万里,光线的能见度很好。坐在寓所的窗口,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水底各种颜色的鹅卵石,以及白如积雪的茅穗上甲壳状或蛾状微生物爬行的姿势,但是我无法分辨季节的变化……”

张梓东第一次见到唐瑛是在“须臾欢卞”艺术中心,那时候他是个大学生,那时候黑鸟还没有降临地球。他得了严重的神经症,已经有长达半年没有接触任何文艺,反而做起了学生工作,那是2020年末的一天,正好是酒吧现代诗朗诵活动的最后一次。梓东的好友老陈邀请他过来看看,可以的话,资助点必要的经费。梓东打车过去,发现酒吧其实是一个下沉广场,里面随意丢弃着啤酒瓶和烟头。他和老陈打了招呼后,就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看手机。没过多久,一个红头发的女生走了过来,坐在梓东的旁边,她穿着吊带裙,梓东立刻红了脸。现场的一个摇滚乐手弹起电吉他,邀请各位在音乐的怀抱下即兴作诗。梓东的即兴水平有限,只好在回忆里寻找做过的诗,想来想去,用一首纪念保罗策兰的搪塞过去。因为酒精,梓东的视线逐渐模糊,摇头晃脑,仿佛快晕过去,他在恍惚中练习自己在记忆里反复练习过的爱情、友谊和梦魇,最终却发现自己的大学时光是在书斋中度过,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的自卑和高傲使得爱情转瞬即逝,可他终究是需要爱情的,因为自己正值青春。后来又是我们所知道的,唐瑛就是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子,梓东和她成为了情人,度过了一段荒唐且疯癫的时光,后面女孩在突然之间消失,梓东的生命也仿佛成为一条搁浅的鲸,或是摇晃的钟摆,最终,我们通过他后面发表的《狐狸》可以看见,梓东后期的小说避免书写任何关乎爱情的东西之原因正在此。虽然我不理解张梓东的小说,但我们现在所有人都奉他为世界级的大作家,他的雕像就在人民广场上。我们一般说,只有领袖、科学家可以拯救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但我们后来都知道的,张梓东这个浑浑噩噩的业余写手,被黑鸟们剥夺的只剩下一个大脑,但他却救了我们所有人,虽然只有一个大脑,但他是我们现在“后黑鸟时代”历史课本里最伟大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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