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K和老作家格非四目相对，他终于从老作家这里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虽然自己拥有实体，可绝对不是一个物质意义上的人，他和格非只是那个青年作家张梓东的脑内产物——至于那个张梓东怎么被外星怪物俘获，又怎么以献出大脑为代价创作小说的，更是一无所知，他本想问问格非，可他也是脑内的一个产物，真实性十分可疑。并且格非说的就是对的吗？虽然他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作家，读的书“垒起来可以等同于埃菲尔铁塔”，但虚构的文学真的可以渗透进现实吗？K是怀疑的，他甚至认为，自己也可能就是实在的最后之人，并非虚构之人，但又怎么解释永不消退的漫漫长夜，无法作答。椅子对面的格非依然熟睡，K决定彻底走出这扇门这座木屋，去周围的果园看看。他没有管熟睡的老作家，孤身走出去，从兜里掏出一把手电筒，打开它，黑暗中突然出现一道强光，一步步探出去，在木屋周围是一圈梨树，又夹杂几株苹果树，再往前，是一望无际的丛林，这些植物仿佛卫士一般守护心脏地带的木屋。

K举目四望，又不断强迫自己回忆:倘若自己真的是什么作家脑中的产物，那或许有他的部分记忆也未必。可这样的话，自己的存在也显得过于单薄，自己甚至都不如一条狗，一条实在地生死的狗。成为脑中人，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继续拿着手电筒走，走进丛林，用手电筒像光剑般拨开树枝，继续向前，让躯体彻底消失在丛林之中。他离木屋和格非越来越远，并不感到害怕，因为自己本就不存在，又有什么可怕，大不了就是一死，甚至连死都显得虚无缥缈，因为无非是一念意识的消散罢了，说白了，自己不过是张梓东大脑的意识，又有何用，自己连名字、肉体、食物都没有，更没有食欲、性欲、哲学的欲望——可这样说，自己又是无懈可击的，因为自己的躯体或许不像凡人那般易逝。

他找到自己醒来的地方了，下面铺着一些报纸，打着手电筒继续看，文艺副刊，弗兰茨•卡夫卡的《城堡》——可他竟然想起来但丁，那个在人生中途从幽暗丛林里醒来的人，由自己的偶像维吉尔和情人贝雅特丽齐指引游历地狱、炼狱和天堂。K走进丛林，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许要面对的是那个大脑主人的恐惧和虚妄，经历另一个人的人生。这样想，或许还有趣些。

木屋里的老作家醒来了，对于消失的K，他不以为然，无非是少了一个帮手而已，他要做的，就是尽快完成最后之人的故事，并且催促最后之人完成属于自己的最后之事，然后尽快结束这一切。他注视着窗外的黑暗和屋内壁炉中的火焰，他仿佛一个巫师，双手合十，开始在头脑里继续完成他最后的写作。

最后之人在最后之地无处可走，虽然他成为开天地的盘古，但世界里依旧孤独一人，他创造了自己的夏娃可她又消失了，他写的诗也成为虚幻的烟雾。怎么办？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老问题，怎么办？最后之人决定盘腿坐下，山脉开始浮动，流水不断运作，他又展开了思考，他再次选择成为那个最后的诗人:

我是最后之人，我来完成最后的写作。我知道，不可避免地，最后的事情往往和爱与死亡又关，这次的诗，就是爱与死亡的故事——

我们生活在大地，殊不知死亡已悄悄到来，它挥舞镰刀或是街边一条无辜的丧家犬，她身穿暗色的连衣裙或比基尼，他可能文质彬彬西装革履也可以肌肉丰满张力十足，都是不经意地 都是缓慢的。

倘若平时的一瞥仍会到来，我们依旧充满希望错把死亡当成爱，而这两者都是不可避免的——它们到来前把预兆幻化为烟雾被你自己小心地吸入肺部直到将全身淹没 你却毫无顾忌 等待一个契机: 那个人或是那个疾病的出现，突然发觉自己爱上对方也发觉自己逐渐步入死亡。可能是一次心跳也可以是一张普通的医学报告。

人们会告诉你: “你恋爱了”、“你得了绝症”。但更多的人只会隐瞒你: “这不过是友谊”、“这并非致命——话术犹如乌黑的蚊群在原本干瘦的你的身上继续汲取新鲜血液加速你脂肪的消耗 当你陷入爱河啊人们就开始鲜花般的祝福当你步入死亡呵人们就开始慈母般的关怀，可能事实并非如此。爱可能不是爱而是对方友谊枝丫的施展。死可能不是死而是医生误诊概率的发生。相信自己并没有死正如同相信自己并没有爱。但你依旧会痛苦: 很可能你失去了真正的死亡与爱。

我们依然生活在大地也即将知道死亡一定到来 爱也一定到来。它们是天赐的本能:生命之延续与凋亡，人们美化爱情正如同丑化死亡，爱可以短暂地像落樱、孩童手中的烟花瞬间绽放于天幕，死可以漫长似一次孤独的朝圣你慢慢丢弃身上的包袱轻松又沉重地呼吸、踏入圣山的领地——我们的诗歌、音乐将爱情拉长，白头偕老。 “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老去” 又一而再地将死亡的瞬间缩短 “她死的毫无痛苦，犹如做梦，走马灯让她欣赏自己的人生”。

爱在变老，而死亡逐渐年轻——这是和呼吸一样的事实。时代和历史的轮回宛若海潮它升起的时候亲吻旅人的脚丫降落之时留下一个个坟墓样的沙坑，在它们的附近我能通过一双被赐予的眼，去欣赏一对热恋的情侣他们怀抱彼此开始亲吻后脱下对方的衣物完成身体的链接之后倒在沙滩上做梦。一个苍老的男人或女人从恋人旁边经过他的老年斑犹如豹纹是天生的，观察熟睡的恋人如死去。在他的梦中爱情清晰起来仿佛阿芙洛狄忒再次降临——她的眼睛、双唇和梦。

接受爱吧它其实就像呼吸一样平常，接纳死亡吧它其实就漂浮在空中，爱可以丑陋地像一次死，死可以美丽地像一次爱。

此时此刻万物都在相爱我看见一只乌龟注视着池塘里的另一只、两只交尾的蜻蜓降落树叶、花朵吸引蜜蜂、斗鱼在缸内它们紧紧缠绕在一起发情、一个男人将植物的生殖器官送给女人、而我在十年前为一个女生心跳过也在此时此刻为一个女人而挣扎犹如我爷爷的爷爷在一个黄昏不经意间恋上我奶奶的奶奶。

此时此刻万物都在死亡我能看见十多年的拉布拉多临终前流下泪水、猫躲在墙角吃力地呼吸她在死亡的前一天与我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们在梦里做遍未来从未发生的梦、我在儿时抚摸一只即将死亡的青蛙他缓缓地合上眼睛成为王子、我记得童年的玩伴死于一场滚烫的热毒而我们在夏夜把灯泡用力砸碎在墙上那些落下的是破碎的星、我不记得我奶奶的死因为我仍未出生但人们一遍又一遍向我讲述奶奶的死亡就像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她曾经如此爱你。

我们生活在大地目睹死亡将要带走我们，见到一个男人肆无忌惮地摔死一只乌龟在不久之后他成为杀人犯，见到一个女人勒死自己的孩子却怀抱一只猫，孩子们在百科全书观察母螳螂撕碎夫君的尸体然后吃掉，这些都是我们时代发生过的。有一天我发现我死去的朋友在一个昏暗的街头，岁月让他蓄满胡须拄着拐杖，衰老的我走近死去却又衰老的他: “你记错了，那次疟疾带走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朋友，而如今的我们将要步入死亡” 。他五岁的时候为他的河豚撕心裂肺地痛哭说那是他的朋友，而他的妻子去年因为癌症去世他毅然决然续弦说这是万物自由的道义。

你尽可以大胆接受你的爱拥抱它如同亲吻一朵绽放的玫瑰，在你的少年、青年和老年时代你一定会遇到那个男人或女人你们一定会相爱、要渴望它，保持专注、认真和好奇，更多的爱只发生一次那就尽情去享受去爱不要在意结果。

你同样尽可以大胆接受你的死亡如同被那朵玫瑰的茎干刺伤，在你的少年、青年和老年时代，你一定会遇到一场命中注定的意外，保持睿智、坦然和一些恐惧，死亡只会发生一次那就毫不在意地去迎接她的到来。

牵住她的手，不要松，因为这是你最后的旅程。此时此刻世界上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在缓缓合拢，世界上另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第一次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