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的心脏越来越不好了,其实在黑鸟出现之前,他就已经大幅度地透支着自己的身体。他生长在乡土,年少时却并不想扎根乡土去做一个老实的木匠。他选择了当另一种木匠,也就是用文字去搭建一些东西。华东师范大学的生活,让少年刘勇以最大的可能去博览群书,在书本中寻求一个个问题的答案。他第一次站在图书馆门前,心里暗自窃喜,寻思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美妙的事物。他在书卷中汲取养分,同时又锻炼身体,试图在肉体和精神上都打到某种极限。他在图书馆最高兴的一天是打开了一本薄薄的书,叫《博尔赫斯小说选》,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的命运将息息相关。刘勇在接触博尔赫斯之前,也曾有过几次练笔,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追忆乌有先生》,那是一篇拥有加西亚•马尔克斯调调的小说,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收获》上读到了马原的作品,《冈底斯的诱惑》的叙事方式既让人头疼也令人炫目,马原一战成名,刘勇也暗自捏了把汗,想想自己目前还没有拿的出手的作品,直到他沉浸在博尔赫斯制造的迷宫之中,他只用一个下午就读完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却反反复复翻看了多年。他发现,小说原来也是一个实验室,试剂就是文字、语法和句式,他同时也可以在小说中搭建现实不存在的事物。同样,书斋作家博尔赫斯的博学让他联想到自己从小就被嘲笑的“少白头”,他仿佛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倚靠,在一个晚上,一刹那的灵感从空中劈下,对了,他想,我可以像博尔赫斯叙述余准那样去叙述一个过去发生在战场上的事情,我要写一篇看上去是历史小说实际上是侦探小说,看上去是侦探小说又是哲理小说的东西,甚至还能包括言情和哲理。我要写萧旅长的故事,那个小说,我们后来都知道,其实就是《迷舟》。再后来,我们都知道刘勇成了格非,写了《相遇》、《锦瑟》,他其实是个将古典和现代派结合的非常好的一个作家,后来也跟随苏童、叶兆言写新历史,他第一部长篇小说《敌人》其实就是有点新历史的那个意味。里面写了赵家一场大火之后,赵少忠身边的人开始一个个死掉,最后发现这个敌人就是赵少忠。这个小说不算特别好,但其实写的蛮好玩,虽然充斥很多没什么必要的情景描写,但就我看来,一个小说为什么偏偏得像小说呢?反正我的小说和博尔赫斯、马丁艾米斯可能差不多,我也就是想写点游戏文章,尽可能去打破文坛的陈词滥调。为什么写这个大杂烩《3002》,我想意图就是,中国现在的文坛有太多像小说的小说和不像小说的小说,读来发现,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我觉得为什么要写格非,就在于他早期作品非常有张力,我又为什么拉晚年的他进我的新小说里,我觉得他晚年小说有点无理取闹,《月落荒寺》、《望春风》、《登春台》都是老一辈会喜欢的,但我还是想看看年轻格非的功力,可惜学院派的教条既赋予他的洞见,如《文明的边界》,但也切掉他的锋利,我怕我进入学院之后,就开始写那堆烂谷子,成为一个职业写手,所以现在要写点好玩的,这样以后不后悔,毕竟文字游戏我也不是第一次玩,那么这次就干脆玩儿个痛快。我们说格非的心脏越来越不好,其实,刘勇写到,应该是《欲望的旗帜》之后越来越不好,我明明没有骂人的想法,怎么就被告上法庭了,此贾兰坡非彼贾兰坡,但,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写的,几个新长篇的反响也不好,自己跟写出《妻妾成群》的苏童和写出《活着》的余华的名声差距越来越大,在这之后,我就干脆封笔不写了,去做学问,后来就跑到华清大学当创意写作课的讲师,一直到黑鸟出现,我都是教师,偶尔发现几个会写作的学生就看看他们的文章,但一般不会举荐、提拔。我想唯一的例外就是张梓东,除了他小说有点和别人不一样外,还有一点,他救过我命。《欲望的旗帜》之后,我身体垮了,有次心脏几乎完全堵住,被医生抢救,搭了支架,那个时候,我想我死在病床上也无所谓了,《江南三部曲》就是那个时候的作品,我赢得了关注,却失去了一个梦,我变得又老又土,就像我们那个时候觉得柳青又老又土一样,张梓东也是这样觉得我,所以,感觉文坛就是个历史的影子,那些叛逆者又成为被新生代打倒的统治者,一代又一代,文学似乎就这样前进着,而且,它的样子在这个进程中,早已变得模糊。
当张梓东处理完哥哥残缺不全的遗体时,遇到了在警局的哥哥的战友,得知了他哥哥的真正死因。在前线,哥哥的任务除了处理一些文件外,还担任起爆破事宜。针对黑鸟夜袭,人们给出了一系列的解决方案,一般的子弹并不能伤害黑鸟的机械外骨骼,并且,由于空战的需求,对于爆破性武器的要求进一步提高。张梓东的哥哥就负责调动所需的的火药,并且是信息化作战的副指挥。那天是一个晴天,黑鸟们并没有遍布天空,张梓东的哥哥带领一支精锐部队去收拾战场上的残局,地面上尽是被打碎的黑鸟的机甲和化为焦炭的人体,我们不难发现,黑鸟其实并非简单的外星人,它只是一个外骨骼的装置,但我们打开其内部构造发现里面是一片空白。张梓东哥哥的导师认为,黑鸟本质上并非突然出现的外星生命,而是某个地球上出现的极端组织的行为,但信息化作战总指挥约瑟夫•卡尔却认为外星人的躯体是十分微小的,像质子一样大,里面携带有意识。张梓东的哥哥带领部队收拾残局,却无意中发现了一只粉红色的玩具熊,它在众多散发恶臭的尸体中显得十分难得。他走上前去,发现玩具熊的心脏部位有个小小的按钮,上面用多种语言写着“我爱你”。究竟谁会打开这个玩偶,他想,可能是某个孩子吧,这或许是某个上战场的人类遗留的礼物。他本想继续看一眼,但战友说,放下它吧,我们要继续走。还没过多久,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拾荒的女孩,她衣不蔽体,骨瘦如柴,身边还有一些拾荒者趁部队不注意出来找吃的。虽然开始的时候,补给还能勉强跟上,可随着战线不断拉长,饿死的人越来越多。那个女孩发现了熊,并且在张梓东哥哥面带笑容的注视下按下了那个按钮,他眼睁睁地看见她的身体被巨大的火焰吞噬,仿佛卖火柴的小女孩重新魂归故里。他的战友告诉张梓东,他的哥哥与其是死于黑鸟,不如说是自杀,在最后的关头,他亮出胸膛任凭黑鸟的喙将其刺穿。
“最后之人和夏娃逐渐融为一体,他开始庆祝黎明,诅咒黄昏。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笨重,行动也越发地笨拙。他像一只巨兽一样吃饭、如厕、洗澡,***********************************************************************************************************************,成为洋洋得意的一队云朵。最后之人在最后之地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吃饭、排泄、自慰、幻想。看,他又开始发挥自己的想象让头脑里的语句通过最为原始的规则形成段落,他看到一朵云就记下来,看到雨感到悲伤也记下来,瞥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生物也记下来,感觉无聊那就记录自己的感觉。于是,诗歌就是这么在最后之地诞生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K望向远方传来呼啸的风声,黑暗把触手伸向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老人格非止不住地咳嗽,他感觉他们就像两个濒死之人,毫无意义地守护那最后之人的故事,因为他们无事可做,窗外一片黑暗,连光芒也没有,所以无法欣赏景色。屋内的人丢失了记忆,只记得浩如烟海的典故、书本,却没有了故人的踪影。脑中只会产生层峦叠嶂的隐喻,却没有了灵活的生活语言。K发觉这就是人类的末日,一座后现代的垃圾堆,一个没有燃料只有故纸堆腐烂发臭的熔炉。他们两个在木屋无事可做,K始终不知道自己是谁,格非好像拥有很多记忆却从来不言说,他们只好借杜撰出来的最后之人消磨时光,并且杜撰最后之人在最后之地虚构最后之语消磨时光。格非抬起眼睛看着疲惫的K,说,我们还没结束呢,游戏还要继续。K说,老师,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需要知道我是谁,需要知道真相,需要知道你是谁,需要知道我们到底在哪里。格非说,那好,那我就告诉你真相,真相就是,你、我都不存在,我们只是一个活跃的大脑,我只是一道电流,你也是。K问,什么大脑。格非说,是一个地球人张梓东的大脑,我们其实才是最后之人。K问,怎么变成的大脑,我们为什么是大脑的电流,为什么大脑是张梓东的,张梓东又是谁?格非回答道,那是我的学生,是未来文坛的新秀,他写出来以张喆为主人公的《2020》三部曲,分为《戏梦》、《复仇》和《解放》三个部分。之后,完成这部小说的他被黑鸟杀死,大脑被取出放到缸内,黑鸟们不断用电流刺激它,完成一系列似梦非梦的实验,就产生了我们。K问,什么是黑鸟,老师。格非回答道,你不需要知道了,我们都是张梓东大脑内的电流,我们都在梦中又在意什么思念什么,有什么必要吗?K说,有必要的老师,还是有必要的,因为谎言和真实往往都是无法分开的,我可以选择相信谎言就如同别人相信真实的存在。格非说,张梓东以完成三部曲小说为代价献出自己的大脑,现在,只要我们完成最后之人的故事,我们也可以安然睡去,无尽的黑暗就会结束,而张梓东也可以瞑目了。K问,为什么,老师,为什么是这个条件。格非说,因为黑鸟发现了人类拥有而它们没有的东西,它们从出生到死去如同被计算机设定的算法程序,它们力量强大,星球的防御力无孔不入,但它们有一天发现自己的文明进行不下去了。因为自己没有了自由意志,失去了虚构的能力。它们在黑鸟文明即将灭亡的瞬间找到人类,发现那是一群原始又开心的生物,它们先寄生在人类的大脑里,制造激素,让人们抑郁,它们强化了社会和国家机器,它们想让人类成为机器,失去自由意志。K问,他们成功了。人类灭亡了。格非说,没有,还有我们两个在,我们虽然是张梓东大脑里的意识,但我们依然保留人类的特征:虚构的能力。K问,黑鸟为什么要和张梓东达成这个交易。格非回答,因为梓东要完成自己的艺术,而黑鸟想要看看,人类虚构能力的边界,到底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