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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3002

黑鸟被人们奉为神明,日本的神庙供奉黑鸟的头颅、五行山上道观的鹤是遍体通黑、加州梦的底色是黑、马尔代夫的海鸥是黑,黑是人类的底色——这并不代表罪恶、乱伦禁忌的破裂以及强杀案,只是代表了柏拉图所言的理念观里的黑,黑的抽象范式,黑中黑,好比底片染上黑色的话,冲印出来的所有欢愉与苦难:婚姻、家庭、宠物、金榜题名、葬礼、蜜月都不复存在,只有黑乎乎的一张图片摆在面前调笑人类的一切举措。

最后之人大概率是一名诗人,格非对K说,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毁灭,我们真的全盘皆输——事实正是如此,我们必须留下一个诗人,这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世界欠诗人的爱太多,但诗人欠我们的爱更多,我们必须留下诗人作为最后之人,这样他会是最幸运的幸运儿和最倒霉的倒霉鬼。外面的天完全黑了,夜幕在穹顶和闪电撕扯,淅沥沥的雨,告诉我们世界还存在。K突然说,我这里有句诗,我想代替最后之人去写。格非说,没事,我们都是最后之人,我们都要在末日完成人类最后的书写,那会是诗性书写的结局,未来的生命将会看到它,也可能不会,但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必须书写,你写吧。

最后之人抬头望天,已经没有了天,低头看地,也没有了地。他感觉无聊至极,只好凭借内心的呼唤去书写着什么,他可能是一个孩子也可能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也可能二者都是。他感觉内心充实,却十分空虚,于是闭上眼睛,在头脑里书写道:

有人突然警告我,让我肃静,可我要问你为什么肃静,这个煌煌的时代有何人可真的肃静下来——人们奉虚无而成婚、奉机械为神明、奉无人机为飞鸟、塑胶玩具为娼,不知老之将至,人们哭过笑过却似不哭不闹的人偶,朝三暮四疲于奔命又朝不保夕,穷困潦倒却做梦也做快活鬼,用刀割破动脉血流如注气吞山河力拔山兮却又躲进不到五平米的陋室,把丢下的剩饭捡起来继续吃,人们好像有爱情也好像没有,和恋人走进电影院牵手又期盼时光快速流,过好让自己重新回到陋室——有手机做自己的电子恋人,不会哭、不会闹、饭来张口却又瞠目结舌,这又怎得肃静下去,让我肃静我便可以肃静,躲到自我的角落举起大旗向自我发动一系列屠戮、冲锋:看永恒的大旗杀呀杀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爹娘杀爹娘、逢自我杀自我,然后肃静,肃静,绝对肃静!闭口不言!保持安全距离!这样就能和别人一样,这样就能进入上流社会。但我偏不肃静,哪怕剥了我的皮、吃了我的肉、碾了我的骨——哪怕让我捧着骨灰去坐牢,我都不会选择肃静,因为我是最后之人,我将留有人类可以言说的最后的本领。

张梓东的哥哥已经死去三年了,人们搬进防空洞,夜袭的黑鸟逐渐露出本来的面目:它们终于开始撕扯人类的躯干。张梓东经常能看见天空有倏尔飞过的黑鸟像雄鹰叼小鼠一样叼人类破碎的躯干,它们飞行速度很快,远远超越声速,无法被雷达探测,每隔一段时间,一些人类就会莫名消失并被黑鸟叼走。有时候,黑鸟会自行分解为中子形态,之后重组成人类的模样,他们混迹人类的生活圈。张梓东打开“今日头条”,发现又是人类群体自杀的消息,让他想起跳海旅鼠的传闻。值得注意的是,更多的黑鸟混迹于人类的医学圈和文化圈,他们选择成为心理医生或是作家。张梓东察觉到黑鸟的目的,那便是从精神上捣毁人类。心理医生只需一场心理咨询就可以杀死数十个病人,一名作家的文字可以让为数不多还热衷文学的文艺青年自杀。他们之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黑鸟假扮的人类,但更令张梓东疑惑的是,仍有相当一部分人类开始模仿黑鸟的举措,比如B城新发生的“少年X的凶杀案”,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仅凭言语就能让他的三个同班同学自杀,事发后,男孩去警察局投案自首,认定自己是真凶,并且,他渴求法院判处他死刑。经过多名医学专家的联合诊断,该少年并不是黑鸟的伪装者,更不是精神疾病患者。张梓东看见记者采访的回答是,“我仅仅感觉世界快毁灭了,人们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自在地选择死。生前从未选择过自己的人生,天天惶惶不可终日,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况且,他们三个的的确确想要去死,为什么你们要阻拦他们,取消他们生而为人就具备的选择死亡的权力呢?我起码可以劝他们在世界灭亡前,成为一个实在的人,你们这些浑浑噩噩者,为什么要拒绝。我也是来寻死的,求最高法院判处我死刑,求求你们了”,他感觉疑惑不解,不过,内心并非毫无波澜,他想起因为抵抗黑鸟夜袭事件而死去的哥哥,他真的是自愿的吗?他去了哪里?我要去哪里?

自从格非说自己最后一部小说即将付梓前,他在办公室建议张梓东也可以试试写一部“最后的作品”,毕竟黑鸟越来越多,更多的人开始适应地下防空洞的穴居生活,与其等待死亡,不如踏踏实实把自己作为作家要写的那部小说写完。张梓东在那天就开始构思属于自己的故事,自己作为一名青年作家,能留给这个时代的到底是什么?他想写一部哲学小说,搁浅了,想写一部自己最喜欢作家托马斯品钦的传记小说,继续搁浅,想写黑鸟夜袭,可夜袭还未结束,不能写,所以,转来转去,他想写自己和身边人的故事——他想回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写自己的出生,写童年的终结,写一写自己作为被姑妈养大的男孩的故事。张梓东这才意识到,姑姑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他抓紧时间,终于在当天下午就完成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它并非完美,但却是张梓东想留给这个世界的作品——于是,我们很快就看到了张梓东发表在《黑鸟文学》杂志第五期的短篇小说《最后的男孩》:

当最后一抔土被冷峻的铁锹掀在姑姑的棺材板上,雷暴声在天空汇聚成一个亮闪闪的点,静电的味道咸咸的,雨水随之倾斜,空中漏下许多补不完的洞。我观察那些大人们将姑姑埋葬,在最后一刻,我也成为他们,冷静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忘记了打伞,母亲缓缓走来,银发在空中汇集晶莹的雨珠,她把手扶在我肩膀似乎在安慰我,天知道这时候我在干什么,我用力推开母亲的手,在雨中奔跑,看见泥土从地面缓缓升起,这是春天的混杂萌芽的气息,鼻孔里一股涩涩的味道,好似没熟的浆果。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逐渐和雷声分辨不清,自己浑身湿透,又在山里迷了路,坟场附近的烟囱源源不断地吞云吐雾,灰色的气旋飘摇而上,又成为稀碎的污染物颗粒。我知道自己成为了大人,被社会赋予数不完的责任,再也不是那个自己了,我在心中默念,永远也不可能是了。

姑姑仿佛是我的一个符号,伴随着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很小的时候,我就被父母寄养在姑姑家,她那个时候还年轻,其实就已经胖胖的,留着短发,面容慈祥有力,因为我表哥是被我父母带大的,我姑理所当然接下抚养我的职责。我父母由于生意失败、负债无数,被灯饰城彻底赶了出来,于是我家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雨季。哪怕是B城最干燥的时刻,家里依旧阴冷潮湿,仿佛是南方梅雨季节。每天正午,母亲把发霉的被褥拖出去晒,螨虫的尸体被风刮过成为一个个白点落在地上很快被太阳的影子吞噬。很小的时候,由于父亲被迫卷入一场“倒儿爷”风波,家里被闲杂人等陆续敲门,那也是我父亲风光日子的尾声,从那以后,我就被寄养在姑姑家。姑姑的被窝是阳光的香气,姑父沉默且严厉,表哥是一个天天打游戏和胖小子,在北太平庄,姑姑在十七层的家是我的童年。我和玩伴王超凡经常在小区胡闹,编造鬼故事和谎言,欺负隔壁家的黄猫。王超凡是地下室看门人的孩子,如今我已经记不得他的面孔,依稀记得他很瘦,排骨一样的身躯,我还跟他讲过许多关于爱情的计划,他是我的童年策划。地下室昏暗潮湿,我在这里和看门人学数学,父母硬塞给他几百块,他开始是不收的,说自己就是纯粹对数学感兴趣,家里人还是觉得他缺钱给了他,在结课时,他送我一个最豪华的奥特曼套装。王超凡的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于是我把套装里面的怪兽全拆出来送了他,虽然他更喜欢奥特曼。在我出生之前,父亲是B城最早拥有大哥大配桑塔纳还有三套房的人,他虽然从小不善读书,却拥有一种强烈钻空子的头脑。很久以后,初三的我陷入挣扎的瓶颈,成绩一落千丈却爱上一个女明星,家里人都不知道我的情况,那个时候的我还陷入校园霸凌构成的鲜血、汗水和精液之中。我不想活了,于是尽全力爬到二楼的空调机外面,尝试跳楼自杀,“你们全班人只配去职高,还学什么学”,“儿子,必须考上好高中啊,不然这个家真的是没发过了”,“死亡就是重生”,言语不断在那时的我和现在写作的我的头脑中纠缠,自己被陷入从前那个站在高高屋檐下尝试多次自杀而不得的体内,我被过去牢牢捆住,时间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精准将我这只无头苍蝇捕捉。正当我要自杀时,一个电话不合时宜打来,我忽然想起是不是小学暗恋那个女同学家长的电话,她一直要挟我,不允许我和她那个女孩说一句话。“你是穷人家的孩子,不要给脸不要脸,之前我不说什么是因为你学习是班上第一,现在我女儿告状说你骚扰她。这就不对了,你看看我女儿穿什么鞋,你穿什么”,尽管她女儿每次见我很对不住,甚至经常给我带吃的,但我终于在儿时明白一个事实,爱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也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从那以后我再没主动追求过女孩。我本以为是这通电话,没想到是我姑姑,她在电话里问我想不想中考结束和她去一趟日本。我立刻断了自杀的念头,日本,是多么遥远又神秘的国度,樱花、圣斗士、太宰治、A片店,想到这些,我就把死亡暂时悬置在一旁。总之,我想说我是很喜欢我姑,她对我好是自然的自发的犹如母系力量,相反姑父是沉默寡言且好强的,让我时时躲着。

大学毕业后,由于考研失败又没有留学的钱,我直接找了份可以糊口的工作,那就是在B城最普通的地段,当一个普通的语文老师。那个时候二零年疫情结束可恐惧依然在空气中蔓延,教师成为许多人渴望的职业。因为求职成功,母亲和我大舅、二姨父家的为我办了一个草率的宴席,吃的倒是不错,但我在宴席中央无话可说,“你家孩子有出息哦,当上老师了”,“嗨,也就那样,还不是没考上研,你们家闺女厉害呀,上了北大”,我在宴席上无事可做,想起大四我最艰难的那段时期:考研、恋爱双双败北,那个时候走在校园里都是没脸见人,而那些出人头地者自然受众人爱戴,女朋友就找了学生会的主席兼专业名列前茅者,在一个雷暴天跟我提出分手,“张喆,记清楚,我们没有未来,我知道你偶尔是个诗人、歌手,承认你有两把刷子,承认你很有思想,但我还是想嫁给一个有钱人,这样我才能将女性文学的事业继续下去”,她一年前总是说爱我爱我,“你有没有真正喜欢过我”,“很少”。那个时候我患上严重的神经官能症直到现在还没好完全,我的呼吸都是孤独的冰凉的无味,母亲让我回家修养,本身她不认可神经官能症这个说法,在她眼里无非是我想的太多,可自从我表姐真正得了“双向情感障碍”而无缘北大时,她意识到这个重要性。回家后,我的第一句话,“想去我姑妈家”,有几年没有长期住宿,姑姑第一次见我有些陌生,甚至有些畏惧我,因为她听闻我表姐疯癫的故事,而她的孙女、我哥的女儿就住那里。但没过几天,那个儿时牵着我手带我逛街的姑妈又回来了,我们上街去我们去游乐场。虽然姑姑从未了解我的精神世界,她从不知道我是个业余的诗人,从不知道我恋爱与否,不知道我喜欢读书。但她知道我是从前那个快乐侄子的成年体,而这就足够了。这段日子里,我开始观察我姑,原先漂亮的开美容仪的她的面孔也变得松弛,体型更胖了,也不太在意自己容貌了。她也开始和我絮叨一些从前的事情,比如我父亲生前的那些故事、他怎么成为赌徒怎么浪迹天涯怎么大吃大喝,我原先丝毫不喜欢我父亲,这是第一次产生了对父亲的留恋:他是个赌徒和败家子,但他也好像一尊弥勒佛,哪怕得了绝症无钱治病也天天开心,而我们这辈人,没什么事情也要愁眉苦脸。或许就是那天起,我不再变得努力,我想我还是要享受这个人生的:从前努力赚钱无数的我姑父,如今大势已去,虽然依旧还有人云集在他附近,但我知道他们和姑父的友谊是不可靠的,等我姑父簇拥的人脉消失那些人也自会蒸发。但我姑父依然是纯粹的人,那个年代同他一起发迹的男人全换了妻子,只有他继续选择我姑母。他也总向我姑母嚷嚷,因为我姑和我爸都是慵懒、好吃、贪玩的“张字辈”,当然我从前是被母亲的勤奋异化的人,如今也有回归张家的趋势。姑父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也越来越穷了,当然我姑还是一样开心,她从没变过,我大四的时候突然在瞬间发觉她很多缺点:不务正业,享受物质,对精神毫无追求——但她和我姑父或许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从未改变过的人了。勤奋如我姑父,死亡也在悄悄的来,懒惰如我父亲和我姑,死亡一样前来,所有人都在死亡面前下跪,被夺取生命的那一刻、被埋葬和焚烧点那一刻,我相信所有人都没有尊严。我在那个时候开始真正思索人生的道义,真正开始换了一种轻松的活法,原来这些年都是无形的包袱压在我身上,我原本可以活得轻松活出自己,而我认为这才是人生的本质。可以向我姑我爸一样没钱、邋遢,也可以向我姑父努力一生勤奋一生,但总要给自己做梦的时期,我想我还是希望自己活在梦里,哪怕梦醒梦碎,可死亡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冰凉冰凉,梦都要醒来,可没有做过梦的人生正如同未曾审视过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很快,我辞去教职,做起媒体人,在五年前第一次来我父亲的墓前正式跪了三次、拜了三次,跪是因为我第一次把这个男人开始当做父亲,从前我都是认为他是家里最窝囊的人、不赚钱、玩乐,母亲经常对他大吼大叫摔锅砸碗,那个时候的我在陋室的隔壁堵住耳朵。现在我认为他是我的父亲,虽然未必是好父亲,但他也是无私的,在患病之后把钱都给我作为生活费,他只在社区医院打吊针回家呕吐,哪怕再穷也用最后的钱去为我从未谋面的奶奶扫墓——因为我奶一句话,才有的我和我父母这藕断丝连的婚姻,我那时觉得父亲对我这样理所当然,如今只想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拜了三次是因为觉得他好像尊佛,弥勒佛的转世,他和我姑姑都是,他们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快乐和无拘束的姐弟俩。

姑妈也是因为胃癌走的,在我工作多年的一日听闻她的死讯,我开始面无所动,我们又有十多年没有见面——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元旦我看见她枯瘦的四肢和脸,化疗的痛苦让她不停呻吟,姑父那个时候也已经半瘫在床,我尽了最后的孝心,看护她最后的生命。但那时我卷入一场舆论风波,名声逐渐有败坏的趋势,但我还是继续看护她如同看护一个婴孩,我在夜晚叫着她的名字就如同三十年前一个仲夏夜她和我一起躺在床上,我把耳朵紧紧贴在她的肚子,里面有水咕噜噜响,我问那个胖胖的姑姑,“姑妈,你肚子为什么老叫”,“老叫啊,那是姑妈的生命”,如今我想不到更好的词汇形容,观察枯瘦的逐渐无意识的姑姑,她需要水需要把尿把屎,如同一个婴儿的她仍然抚摸无名指上的戒指。后来我表哥和我换班,我走后漫步在雨中,还是没有感觉,我认为自己逐渐成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可我还是有情有义的,但死亡还是这样来这样夺走人的生命,什么办法也没有,但我认为我姑这辈子活的快乐,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直到我表哥在我姑去世多年的一天告诉我,他小时候早上吃大鸡腿见我姑吃馒头就腐乳,她说,不喜欢鸡腿要减肥,实际上这是她说过的唯二的谎话。第二句就是她死前我表哥大声叫喊,说不想让她走,大骂医生不负责,我想把我表哥拉开,因为我姑已经快走了,这不是医生的过错,不要当无意义的医闹,但我听见我姑在说话我们都听见她在说话,“我还在呢”,这是她说的第二句也是最后一句谎。

姑母去世多年,北太平庄也要拆了,我表哥终于成为“成功”的商人就像我在五六年前成为“成功”的媒体人和自由撰稿人那样。表哥让我去处理一下太平庄,他要照顾半瘫的姑父。终于没有人在姑父周围谈笑风生了,这些人都再一次围绕在我表哥和我的身边。我开着车,离太平庄越来越近,推土机已经开始拆大楼,眼睁睁地,遥远的,大楼在远方倒塌,尘土飞扬,所有的过去已然消失,突然想起我和王超凡的离别,他们要迁家,我紧紧抱住他好像一个姑娘抱住如意郎君,一次普通的离别演的好像生离死别,但我转而又想,或许就是生离死别,因为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太平庄的旁边的花园都荒废了,一株枯瘦的杨树十分显眼,它也快要倒了,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儿时的我牵着姑姑的手,把花园当成沙滩刨坑,那些土混杂汗液和光年堆砌在我们的两旁,我们在游戏的最后合力将王超凡在学校领来的杨树栽上,王超凡告诉我这就是我们的友谊,它永远也不会倒,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告诉我姑这是非常严肃的任务。

“严肃的任务呀。”

“对啊姑妈,这是我目前最严肃的任务,比学英语还要重要。”

我们一起栽上它,后来从未管过,任凭它毫无顾忌地生长,我也再没想起它。直到我今天看见它枯瘦的样子,推土机快要来了,它即将被摧毁。

我看见一个小男孩,他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喘着粗气,横亘在推土机和杨树中央,影子在烈日的照耀下越拉越长,大人们说,孩子啊,快走吧,杨树要被推倒,新的楼房也快要建好。孩子的影子用力把他拉向空中,他坐在树上,呆呆地观察着大人们诡异的表演。孩子啊,下来吧,这里有好吃的,大人们说。但杨树的枝丫突然生长,给那孩子一盒最美味的冰激凌。孩子向大人们炫耀,骄傲地说,我有吃的,你们骗不了我。杨树越来越高,成为一株参天大树,茂盛的枝丫和树叶似丛林,孩子住在树屋里,一年又一年,直到三十年过去,这棵树变得无比强大,任何推土机都无法干预。

那个孩子已经布满胡须,慢慢地,缓缓地走下树干,来到大地。而此时此刻的我居然在恍惚之中滑稽地抱着那颗毫无生机的同样滑稽的杨树,鬼使神差地干扰工地正常的运转,我知道工头已经报警,我知道我可能第二天要上报纸我知道自己媒体人的身份又会再一次遭受巨大舆论的打击。那个孩子和大树告别,而我紧紧抱住那颗快要渴死的杨树,狂风就要来了,我开始号啕大哭,很久没有哭得这么爽快了。男孩为这棵树流过全部的泪水淌成河流,他老了,和树告别,而我紧紧抓住树干,不松手,我们都来到了同样的不惑之年,我们都哭成泪人仿佛不懂事的婴孩,我们都在哭诉什么,我们都在缅怀自己的过去,我们都在此时此刻成为世界人最后的男孩,同那个躺在坟墓里已经成为骨灰的姑妈告别。

格非并不喜欢《最后的男孩》,它太过张扬,叙事不懂节制,与其说是一篇小说,不如说是一首长诗,但这毕竟是梓东想要留到最后的东西,所以格非在下次见面的研讨会上说,我很喜欢《最后的男孩》,你虚构的人物张喆很像你自己,这仿佛是你留给童年时期的赞歌,叙事紧凑有力,让我想起波拉尼奥的风格,他的《2666》就是一部佳作,叙事像网一样将所有的人物裹挟在悲伤的浪潮,圣特莱莎是小说的中心,这里发生了几百起谋杀女性的案例,波拉尼奥就这样冷峻地叙事,创造一部伟大却不完美的作品——梓东,你可以试试去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像《2666》那样,不要总是去写一些精雕细琢的短篇,可以尝试做个勇士,去和人性做做搏斗,和自己多斗争,把童年放下,把时间留给全人类,像个战士一样去和小说搏斗,和文学搏斗,也像个艺术家,和文学亲吻、做爱,一起逛街,告诉文学,我爱你,就是这样,我们会死,世界会消失,没准下一秒就会被黑鸟毁灭,但星空还在,文学还在,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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