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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002

2036年的一个下午,青年作家张梓东敲响了导师刘勇的门,这是他考取华清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后第一次同导师会面。华清大学是B城的老校,可创意写作是新开的专业,虽然有格非这样响当当的大作家当中心主任,还是没有人报名。世界战火连天,更多的人报名征兵、为国效力,其中包括张梓东的哥哥张东强,他没考上研究生却成功当上了兵,家里人送行的时候,所有羡慕、尊敬的目光都集中在东强,梓东虽然考上研,也只好躲在角落往向即将出远门、奔赴战场的哥哥。张梓东瘦削的影子在地面越拉越长,他放下手中的碗筷,问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我们总是要打仗,为什么哥哥要上战场,哥哥还能不能回来。母亲说,战争不可避免,总不能世世代代都是和平的吧,哥哥之所以上战场不仅是为了我们的生活,更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你又不是不知道“黑鸟”的猖狂,在B城,黑鸟的恐惧已经蔓延过来啦,所有人出门都小心翼翼、畏畏缩缩,殊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张梓东又问母亲,黑鸟们真的是外星人吗?母亲回答道,是的,没错,他们就是外星人,你哥哥是为了全人类的命运去战斗,现在,你应该去午睡了。张梓东从回忆中苏醒,看着格非,他把一壶茶刚刚泡好,说,梓东,坐吧,我们今天谈什么?梓东问,还是存在主义吗?我完全记不得我们上次谈了什么,好像有海德格尔。格非说,没关系,我们换个话题,不妨谈谈莫里斯•布朗肖。梓东说自己不喜欢布朗肖,看不懂,格非好像很喜欢他,但格非说自己也读不懂,所以他们又换了个话题,总之和外面的战火无关就是了。格非说自己很喜欢麦尔维尔,之前他有本书,《文明的边界》,讲了麦尔维尔、穆齐尔和志贺直哉,他很喜欢抄写员巴特比。张梓东说自己觉得刘老师很可能患上了巴特比症候,刘勇擦了擦眼镜,说自己没有,但或许也有,因为自己对《江南三部曲》很不满意,因为它们不是自己最上乘的作品,但莫名其妙成为自己的代表作。张梓东说,没关系的老师,起码《人面桃花》是说得过去的。格非说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还没写完,就是手下这部小说,他每天都要花费半天时间来面对它,看着它在这十年间从婴孩逐渐变为成人。格非说他可以把书稿交给梓东,因为自己心脏的状况越来越不好了,怕哪天突发恶疾去世,梓东就把这部书稿公之于众或者把它烧了。梓东惊讶地问,什么?格非或者刘勇回答,你可以选择烧了它,就像卡夫卡的选择,也可以选择保留它,那是布洛德的选择。

老人沉默地望向窗外,点燃油灯和K对坐,K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只好问格非自己的名字。老人说他也记不得了,说如今的岁月恰好处在时间的尽头,貌似空无一物又拥有所有,有罪和无罪的人们都被放逐到此地,此地可以久居,因为我们别无选择。K还是听不懂,只好问老人,老师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格非的咳嗽声越来越大,抱怨自己身体抱恙、行动力已经大不如前啦,他建议K同他一起写一部小说。K一脸疑惑地问,老师,我完全不明白您的意图是什么,当然我也不明白这个世界是什么,我为什么来,为什么自己没有名字,为什么有一片果园和夕阳,为什么这片区域只有我们两个,为什么你任凭我在树底沉睡而不叫醒我。格非回答道,世界无法改变,你注定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我们只好适应它——至于写小说,我想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后的娱乐了,我们失去了修改现实的能力,不过我们虚构的能力却从未减少。K说,写什么小说,该怎么写。格非身子逐渐舒缓,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道,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之前跟你说过,我读过很多很多小说,它们垒起来的高度绝对不低于一座埃菲尔铁塔——可现在,这个世界很危险,危险到可能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你也不用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人类最后的艺术,文学的黄昏就停留在我的脑子里,我想,我们作为最后之人,应该为人类文明建造墓碑。K问,那就是写一部关于墓碑的小说吗?格非回答说大差不差。K继续问,可我没有读过什么书,或者,我不记得我读过什么书。格非说没关系,人类虚构的能力自古至今都非常强大,交给自己的内心就行,我们一起来写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人类墓碑的故事,一个关于尼采所言最后之人的故事。

最后之人在最后的场景醒来,格非写道,他什么也没有,抬头望向天空,白得发亮,他想这或许就是世纪末,世纪末的日子不算好过,也不算难过,生也好,死也好,对最后之人来说,并没有任何分别。最后之人的脑海里全是最后之事:昙花一现、飞蛾扑火、自杀、战场上士兵生前最后一瞥,最后之人只能把自己交给最后,让最后判决。最后之人不知道自己生前是谁死后是谁,他只关注现在,哪怕下一秒世界就会毁灭,他也只关注现在的一瞬,这一瞬对于他来说或许不亚于永恒。

张梓东继续同格非谈话,他说自己很有可能读不完研就得毕业,谁知道战况如何,自己的哥哥已经上了战场,世界上出现的黑鸟越来越多,人们的恐惧在四处蔓延——他昨天隔墙倾听,发誓至少十对情侣在这栋楼里正做着爱,他们大汗淋漓,之后深深睡去或者再做一次。媒体继续告诉我们,黑鸟即将被消灭或者它们总会消失,它们如同陨石一样来到地球,或许就像通古斯大爆炸那样,给地球留一道疤,一个坑,最多也就如此。媒体告诉我们在黑鸟走后人类终将迎来新的文明的飞升。格非岔开了梓东的话,说,没关系,读不完研也无所谓,毕竟创意写作中心就要关闭了,华清大学也即将进入真正的战备状态——看见“人防工程”了吗?前段时间还是一个大型停车场,但我确定,过不了多久我们所有人都得搬进去,黑鸟就要来B城了,不想死,都得搬进去。梓东望向窗外,中文系大楼周围的花草疯一样地生长,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修剪了,没有人关心文学或是语言,这栋大楼的人逐渐都走掉了:山老师、何小竹老师还有古教授,所有人都走掉了,包括自己的几个同门,他还记得黑鸟入侵之前他的师姐魏静雯的眼睛,是那样透亮,就像水晶球一样,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她现在也走了,学生、教师以及工作人员逐渐都搬走了。有人说,华清大学正成为上个世纪的西南联大,但格非不太同意,他以身作则留下来了,说自己还有小说没写完,他不想走,梓东也不想走,因为他要看着自己的老师写完他最后一部作品,把书稿给他,由梓东对这最后的作品进行判决:被烧掉还是被出版,唯有这二元的命运可以选择。

张梓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从家里走,背着大包小包,母亲和父亲一起送他去高铁站,这趟高铁直达前线,张梓东想和父母一起去,但他们说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而且你还小,好好准备高考,好好学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梓东的父母是生意人,千禧年前算是小资产阶级,不愁吃不愁穿。张父几乎是全B城第一批用上大哥大的人,还戴上了劳力士手表,开上了奔驰车,坐拥三套房。但因为父亲生意兴隆引来同伙的嫉妒,他因“走私案”入狱,整个家庭就彻底垮了。梓东出生的时候,恰逢父亲出狱,所以梓东对这隐秘的岁月毫不知情。但父母怕竞争者继续纠缠,只好将梓东寄养在其姑父姑母家。梓东的记忆里,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更没有哥哥——只有一个大腹便便、沉迷游戏的表哥,甚至他一段时间混社会,沉溺于更不该沉溺的酒色和大麻烟。很多年以后,梓东在大学因为学业问题患上严重的焦虑症,他和表哥一起远行,他们来到Z城,雨接连不断地下,他们两个去了洗浴中心,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给梓东做按摩,表哥就把往事趁轻松一吐为快:那个时候我是一分钱也没有,找你强叔借五万,他不是天天跟你姑爸混吗?他他妈的竟然不给,现在我最讨厌的就是他。那个时候我天天在酒吧混日子,很多名人都见过,高晓松和我一起吃过饭呢,那家伙可算是把我带上路啦。后来我又进了一个圈子,抽东西,把绿色的叶子卷烟里,一人来一口,立刻到沙漠,滚烫的沙漠,你说你,这种欢愉都没有过,还怎么当作家,当个什么作家,你哥上了战场,生死未知,你知道你应该干嘛,应该好好赚钱养你父母,你别看我天天玩,其实都是陪客户,没客户就没钱,没钱就等死啊!你知道你爸妈那些家当被查了以后现在过得什么日子,他们当年是什么人?是米饭都要用日本进口的几百元一袋的人。现在呢,你爸出狱开了滴滴拉活,你妈成了熟食店的服务员,过得最下等的日子赚着最没有尊严的钱——你在干什么?写小说?你那些玩意我看了,他妈的根本看不懂,你能写成刘慈欣那样吗?能写出《三体》吗?不能就老老实实当你的老师,赚钱,做生意,好好学学我,他妈的这么大了没点眼力见,我看你爸妈是白养活你了——这话也没说对,你爸妈从小带着我,因为你姑妈姑爸有生意,你从小又跟我爸妈。只能说我爸妈没带好你,他们现在也没钱了,以后谁养活他们。你姑爸退休之后,你看看,之前围在他身边的人,有他妈的几个留下来的,都走了,走得精光,什么是人情世故,这就是,你得好好想想了。

梓东后来才知道自己的哥哥死在战场,外骨骼动力装置深深地插入他的胸腔,他不是立刻死的,而是肺部被扎穿后活活憋死的。黑鸟越来越多,他们把整个世界都包围起来,天空是阴沉沉的,死亡随处可见,2030年人们第一次发现黑鸟是在美国的亚利桑那州,一个刚从酒吧出来的警察拿着一袋蔓越莓贝果和煎牛排,打算在车里解决早餐。他发现不远处的电线杆子上有只黑色的大鸟,开始以为是乌鸦,没过多久发现它竟然全身闪亮如同机械。警察汉斯认为这是某种新型的无人机,也就没管它,殊不知,这是来地球汲取地心能量的黑鸟大军的先锋。它们为什么来,没有人知道,它们要干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开始的时候,媒体宣传它们是没有危险的,只是美国五角大楼和特斯拉公司最新研发的人工智能,开始的时候还有几个明星和它们握手,让它们站立在胳膊上,甚至当红女星戴安娜•卡朋特在自己的私人写真里引入一只黑鸟,她让黑鸟的翅膀大张,形成一只黑色的赛博风格的胸罩。各种关于黑鸟的产业链逐渐形成,媒体成功地让人们减少恐慌,认为黑鸟就是人类的朋友——著名歌手麦克劳迪说,“没错,这就是我们的伙伴,现在黑鸟完全融入了我的家庭。自从我和维萨离婚后,我的新情人就是黑鸟,相信我,相信黑鸟是人类的救世主。”甚至在南美洲,出现了一种新兴的教派,叫“黑鸟教派”,他们将黑鸟的地位和耶稣置换,把真正的或是杜撰的耶稣称之为“敌基督”,甚至出现了“黑鸟文学”、“黑鸟商场”、“黑鸟传媒”。那个时候,张梓东的大学生活正逢迷茫,他有时焦虑且无聊透顶,就点开色情网站********************************************************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写,K问正闭眼思考的格非,天就要黑了,我担心我们写不完。格非说,没事,墓志铭的故事总会写完,没有写不完的道理,我想不到在这个最后的地方有谁会阻止我们书写,它们是进不来的。K问,“它们”是谁?格非说,是夜袭的黑鸟,你不用知道它们是谁,你只需要知道这个世界只有你和我,并且我们是永生的——在这个果园里,果园永远是果园,太阳永远是太阳,腐烂的水果永远腐烂在地面,脆甜的苹果永远脆甜,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你和我一同在未来生活,不要嫌弃我老,我也不会嫌弃你的无知,因为我知道你的无知与其说是不幸,不如说是一类天赐,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现在我们开始玩这个虚构游戏,直到世界尽头变成一个若隐若现的点——至少现在它不会消失,难道不是吗?

最后之人在最后之地的最后一秒苏醒,格非继续写道,假如这个世界有尽头,下一秒就是它的末日。最后之人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世界消弭,声音越来越淡,虚无的痕迹越来越重——倘若虚无会留下痕迹,最后之人相信那蜗牛正十字花科植物上爬行留下的黏液类似。最后之人在最后一秒把最后的目光留给自己,他生前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给了别人,现在,他注视着自己的心,知道它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死期将至,他将同宇宙一起变成一个点——他已经永生了千千万万年,他思索了全部的形而上学——最后之人变得没有实体,没有时间感,唯有意念靠那些形而上学继续撑着,他每个周期试图解决一个问题,比如这一周期他试图解决的命题正是“时间”:到底是主观的感知力还是客观存在,每个物种的主观时间是否不同,时钟是不是人类主观时间的客体化,时间是不是一种结构,如果是,它的起点和终点又是什么,或者说时间难道是一个循环的结构,一个圆,还是一条永无止境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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