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多时候,季宁暄也无法确定自己来到黎晚初身边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他逃离了季府的掌控,夜潜士不断扩大,他在等机会大干一场,散了这辉煌了百余年的季家。如果可以,不妨反了这朝堂,让所有欺侮过他的人都成为他脚下的尘埃。
季宁暄卧薪尝胆十年,心智和谋略早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可这个毫不知情的小公主却把他像一只温顺的兔子般养在身边,甚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
像他这样一个即将挣笼而出的野兽,却强行压抑着天性做那个九公主身边一个长相俊俏的小随从。
还要被迫替犯了错的黎晚初……抄书。
九公主性格顽劣,闯祸在所难免,皇上和太子都是舍不得她吃一点苦,可不教乃过,便用抄书作为惩戒。
抄的一般都是四书五经,字又密又杂,而且一般要抄上好几遍,是黎晚初难以言说的痛。
正好季宁暄的出现让她找到了救星。
“季宁暄。”小公主哭丧着脸:“我今日不小心用蹴鞠把东面宫墙的砖瓦砸坏了,皇兄罚我抄30遍《静心经》。”
还真是喜欢上房揭瓦。
季宁暄深呼吸一口气,遏制住心中涌动的杀意扬起一个虚假的却极为温和的笑:“……公主放心,交给我便是。”
黎晚初可一点都没看出他的勉强,立马换了副喜气洋洋的神色:“多谢啦,我去找父皇求情,把蹴鞠要回来,晚上给你带御膳房的点心!”
说完便欢快的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她又想起什么事的折回来,小小的在门后露出一个头:“季宁暄。”
季宁暄忍住把黎晚初扔出去的念头:“公主还有何事?”
小公主眉眼弯弯:“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不要总皱着眉头啦!”
时令快要入春,公主府的各处都洒满光线。
季宁暄望着黎晚初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被方才她一个随口的夸奖惹红了耳尖。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又幼稚的想。
天天让他抄书,谁笑的出来啊?
虽是这么想着,但府中下人都亲眼看到那个面容隽秀的少年终是没忍住垂下眸,流露出比三月春光还要明媚的笑意。
季宁暄字写的很好,文采作诗也俱佳。
这些都是母亲教他的。
他从小便过目不忘,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却被泯灭在深宅大院里。
久而久之,他便也习惯。
有时在书案上替小公主抄书,黎晚初总在一旁捣乱,会一不注意把吃过糖葫芦的脏手印在原本整齐且一丝不苟的白纸墨字上。
最开始季宁暄讲简直想把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公主的手都卸了,不知怎么的,到后来他也不恼,只是沉默着换一张宣纸。
也有些时候,闹腾了一整天的黎晚初会忍不住倒在他肩头沉沉的睡去。黎晚初虽然面上会十分不耐,不过他知道,在看到少女安然睡颜的那一刻,竟是他字母亲去世以来内心最安宁的时候。
春去秋来,宫墙里的花开了又谢。
季宁暄在暗自丰满羽翼,他要在某一天打的季府猝不及防。
虽然那位什么也不懂的小公主总是在扰乱他的计划,可季宁暄的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总会发生很多不一样的故事。
黎晚初会在盛夏带着季明轩跟随皇上微服私访。
夏日的江南风光正好,不过季宁暄踏上这片土地时并未有重归故土的感慨,只有那些幼时的沉闷肮脏的回忆压得他喘不过气。
是黎晚初笑盈盈的走到他面前得意的炫耀自己在街边铺子里买的翠玉手镯。玉器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少女轻轻晃了晃手臂,两只玉镯便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河底清流略过心间。
江南烟雨如画,但在季宁暄眼前,彼时的少女才是唯一的那抹亮色。
那年的洛阳,有一场盛大的灯会。
天不怕地不怕的九公主带着他从京城来到洛阳,只因在某个时刻,季宁暄曾无意提到过自己从未去过灯会。
黎晚初在一片人声鼎沸和五光十色里,紧紧握住他的手,带他领略这世间的热闹。哪怕在回去之后被皇上关了禁闭半个月,在她出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他:“那夜皖江湖畔放的孔明灯上,你写了什么愿望?”
季宁暄有些微怔,依旧是那个温和的微笑。他答:“忘了。”
看着小公主失望的背过身去,他也没有告诉他。他在孔明灯上只写下了一个字——黎。
或许是为了期盼自己的生命尽早越过黑暗迎来黎明,亦或许,代表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公主,这都未曾得知。
季宁暄从不屑于许愿,神明若真能显现,他倒也不必如此孤苦。
不过那个人啊,就好像是真被神明庇佑着的。那么明亮,连自己的一片混沌里都透进了属于她的光。
季宁暄记得。
黎晚初为了给他办个生辰宴,差点把整个御膳房烧了;某天是为了给他做个纸鸢,手都划破了,也藏着不肯说;还有一次为了教会他堆雪人,硬是感染了将近半月的风寒……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如此强烈的感受到她所努力给予他的温暖和善意。
季宁暄有一次无心听到黎晚初与贴身丫头尔尔谈话。
尔尔问:“公主,你为什么要对季公子那么好?”
黎晚初没有隐瞒。
“季宁暄过去的生活这般艰难,肯定受了不少的苦。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所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有不甘,有无助,有愤怒……可唯独没有正常人该有的那种情感。”
她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想让他换一种活法。我想尽我所能的,让他感受到一个人该有的喜与乐,而不是将自己永久的困在黑暗里。”
少女说这番话时,眼里亮着光与希冀。
季宁暄只是默默的走开,却又十分恶劣的想,若是旁人也有同自己一般的经历,他她是不是也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去对待别人?
会,肯定会的。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唯一,甚至是她可以随手抛开的物件。如果可以,她能不能永远都这般柔软的只看着他一人呢?
良久,他回想起黎晚初的话,内心只剩下酸软一片。
季宁暄何尝不想感受一个人该有的喜与乐,可他背负的仇恨太多了。
多到他不敢去爱,不敢去相信。
他大概,
注定是要让她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