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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白璧落微痕

翌日一大早,沈十七趴在衙门内的书房桌上,无精打采地拿手撑着头。清骊色衣袖滑落至小臂,露出一截细长匀称的胳膊,上面交错着几道刀伤,时间冲洗去了原本的狰狞,只留下几道淡白色的痕迹,但看着细长的形状依然触目惊心。

“好困啊!”沈十七揉着额角抱怨道,“为什么还有三天才休沐日?到底是哪个老祖宗定的?他自己是勤政,就没有想过他懒惰的子孙嘛?等我哪天下了地府一定要好好找他老人家理论理论。”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挤出两滴泪花,沾染在薄红的眼尾处。

忽听的书架后传出噗嗤一声浅笑,一个人影从书架后转出来。身着珠子褐长衫的男子手中捧着一卷宗,正懒散地用书册敲着手心。

沈十七斜着眼睛撇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笑什么?你难道不困吗?”

“心中有事情自然睡不着,又怎么会困呢?”他挑眉反问道。

“好好,你是不困了。”沈十七白了一眼,心中莫名其妙地火气大,“所以这就是你昨天拉我讨论到半夜的原因吗?”

“呃……”裴槐安轻咳了一声,掩饰他思虑不周的尴尬,“年轻人嘛,精力自然好。”

“啊,困死了!在这儿实属浪费青春,浪费大好年华呀!”沈十七并未理会裴槐安平淡的解释,继续抱怨着。

“等着等着,你先别困。”裴槐安打开手中的卷宗,翻了好几页,翻到他刚刚看的那页,动作不急不徐,几步走到沈十七身边。

“这个案件你还记得吗?”他纤长的手指指着泛黄的纸上醒目的标题。

沈十七偏头瞥了一眼,换了个姿势撑着头:“当然记得,我记得那是五年前的上元日我临时接到的案子。”

“那你不觉得他存有疑点?”

“傀儡手艺人平白在上元日烧死于家中,街坊邻居都称未看到有人来过,更未注意何时火起。而且门窗没有被烧断,还是被反锁着的。”沈十七放下了撑头的手,抬眸瞧着面前认真的青年,他的唇角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他的努力不过是飞蛾扑火,红尘中的冤案那么多,他哪怕一辈子也破不完。“当然觉得奇怪,可偏偏又是一桩死无对证的悬案。”

裴槐安托着书册沉吟着。

“你怎么想到这桩案子了。”沈十七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瘫在椅子上,眼中的苦笑已经消失殆尽。他狐狸眼含笑,端得是一派风流俊逸的模样,贪婪地用目光描摹面前青年的眉眼。

“没什么,碰巧想起罢了。”裴槐安的视线始终落在书册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打着圈,眼睫微垂,藏着杂乱无章。

“你昨天一晚上都没睡?”沈十七的视线正巧落在裴槐安的黑眼圈上,白皙的皮肤上眼周染了几分青色。

“算是。”他始终没抬眸看他一眼。

若说困倦,他应当比自己更困,倒是自己在他耳边絮叨,扰了他的清闲。沈十七忽然有些内疚,他咬着嘴唇,纠结着应该如何打发他出去休息。

“殿下,大人,人捉住了。”忽然看见一个瑾瑜色的高挑身影走入屋内。他依然穿得那样干净朴素,前襟不绣任何花样,只有袖口处刺着一小朵绣工拙劣的并蒂莲。

他声音低沉,可目光却灼灼地落在沈十七身上,贪婪又克制,明明是爱到极致却又谨小慎微。

索性没有一个人抬头。

“嗯。谁?说不定还是旧相识呢。”沈十七闭了闭眼睛,敲了敲半麻的腿,声音带笑但冷淡至极。

“李四。”

“嗯?”沈十七起身,抖了抖衣袍,“好像没听说过。是官员还是杀手?”

“衙役,乔知州身边的。”

“走吧,去见见。这回他可要倒大霉了。”沈十七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可声音中不带一丝玩笑,冰冷得没有温度。

“所以说昨日布下的局还是有用的。”前往牢房的路上,裴槐安用手肘推了推沈十七,含笑说道。

“嗯嗯,还是大人高明。熬到三更也不是白熬的。”沈十七说着恭维话,仔细回忆着李四这个人。

回忆了半天还是脑海空空,衙门中那么多人,一个小吏他记不住也正常。

转眼间便走到了牢房门口,哪怕天已经变晴,牢房中依然潮湿阴暗。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清晰的回荡在耳畔内,吱呀一声牢门被打开。

角落里缩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浑身上下都是血,手脚被铐着。

开门的狱卒去喊他,可他就像死了一般,缩在墙角一动也不动。

狱卒正准备出手教训,沈十七让他先下去了。

“是谁指使你的?”沈十七冷冷地开口。他眼神恣雎,声音冻人得像是淬了冰。

“无人指使我。”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像风穿过旷野的声音,不重不轻。

“你想清楚,好好回答。”沈十七审视着面前的人。

“他们该死……”嘶哑的嗓音像是锯子锯着枯木。“他们贪污受贿,没做到为官者该做的。一丝一毫也不曾,狗官该杀,死不足惜。”

“呵,那几位大人家徒四壁,清正廉洁了一辈子。他们一招枉死又算什么?他们的家眷婢女呢?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又算什么?你午夜梦回之时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沈十七质问道,脖子上青筋凸起,浑身血液上涌。

“我只后悔……”那人浅笑了一声,赤裸裸地展示着讽刺,“没有把你也给杀了。留你在这里狡辩。你与他们同朝为官怎么会不知他们贪污受贿?但不将他们绳之以法。现在东窗事发,只能怪我自己心慈手软。”

沈十七一愣,脸上闪过茫然,他确实不知,他差点以为他自己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忽然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回头一看。裴槐安面沉如水,拧着眉。轻声耳语道:“不要被他的话语所蒙蔽了。你要相信自己是个好官。”

沈十七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像是半生无衣无靠的人,终于找到了定所。

“我最后问你一次,是谁指使你的?供出来说不定还有条活路。若不说便要用刑了。”沈十七心下安定,继续沉声审问。

“没有人指使我,我自愿的。”那人只是机械又麻木地重复那句话。

沈十七闭了闭眼,抬手按了按眉心,传令道:“刑法伺候。”

他转身走出了牢房,身后立刻有人拖着李四走向深处,随后传来倒抽凉气以及闷哼的声音,像是钝锯子一下一下切割着神经。

“殿下,刑用完了。”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有人来报。

“他有说什么吗?”

“属下无能,并未让他吐露半个字。”

“将他带回牢房里好生关押着,待会儿我再来看他。”

“只是将他拖回房间时他昏倒了,模糊不清的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什么?”

那人歪着头,想了好半天才记起来:“‘星河……是否这样你就能多看我一眼……’后面他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我听不清了。”

“嗯。”沈十七摩挲着玉扳指。“你先下去吧。”

“星河……”沈十七把玩着玉扳指,反复念着那个名字。

裴槐安依然坐在他旁边,捧着那一卷书册,依然是那桩陈年旧案。

“怎么了?”他搁下圈画的笔,抬头问道。

“乔知州,原名乔玉宇,字星河。”

“走吧。”沈十七从裴槐安手中拿过那一卷书册,放在桌上。他含笑仰头望着青年执笔的手,脸上露出淡淡的小梨涡。

清骊与珠子褐的衣服布料摩擦碰撞在一起,金线与银丝交相映衬。

“你去就好了,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裴槐安又重新拿回桌上的书册,对他温润一笑。明明语调温柔,眼中却不染半分,只是平淡却不疏远。

“好。”

“滴答,滴答”。牢房年久失修,水珠不断从腐朽的房梁上渗透下来,啪嗒啪嗒地滴在柴草垛上。

吱呀一声,门又被打开了。李四的指甲缝中卡着还未干涸的血渍,他半睁着眼睛,掀起眼皮,蔑视地看了来人一眼。

“你幕后的人是谁?”

“呵,”李四讽刺地轻笑出声,“殿下可真闲。一个问题都问了三遍了。我看殿下不如直接把我杀了,也省得费口舌。”

沈十七也不恼,面上还挂着笑:“你是怕连累乔大人吗?乔知州,乔星河。”

那人猛得睁大眼睛,露出恶狗护食般的凶残。

“你不许污蔑他。乔大人是好官,比你这种狗官好一万倍!你无凭无据,凭什么就把脏水泼他身上?!”他抬手指着他,整个身体都在抖。好不容易有些愈合的伤口又崩裂,血迹氤氲了残破不堪的衣衫。他痛得脸色煞白,倒吸了口气,气势不肯减弱半分。

“哟。”沈十七勾起一抹冷笑,“原是被我说中了。”他抱着臂,好整以暇地说道。

那人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忽而摇晃着站起身,猛得向墙壁上撞去。

幸好牢房不大,沈十七眼疾手快地拉住了那人。他在李四的穴位上一点,脖颈上用力一劈,他本就虚弱,这一下更是扛不住,直接晕在了地上。

“好好看住他。别让他寻死。”沈十七离开牢房前吩咐衙役道。

“嗯?回来了。”裴槐安依然坐在原位,圈圈画画着。见到他来只是随意地抬头,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无关紧要的废话。

“嗯。”沈十七重新坐回他身边,擦着袖子上刚刚溅到的血迹。暗红色的斑驳如疏影横斜,点点腊梅盛开在青骊色的衣袖上。他今日难得穿得朴素淡雅,只有袖口处绣了金丝鸢尾。

“十有八九差不离了。”沈十七沾茶水擦着袖子,可上面的血迹却未消减半分,反而在衣料上晕染了开来,弄脏了更大一片锦缎。

“你不能这么擦。回家之后用皂角反复浸泡,再着重搓一搓,就可以洗掉了。这样反而越擦越脏。”裴槐安搁下手中的笔,捏起那一片衣袖,仔细端详着。“清骊锦缎洗得时候不能搓的太用力,不然容易掉色。”

“哦哦。”裴槐安的手放开,沈十七依然攥着那一小片带有余温的衣袖,他讷讷地点头,突如其来得有些受宠若惊。

“和我们之前想的差不多。但李四却不愿意指认乔知州。”

“嗯。情理之中的事情。”裴槐安折角,随后合上书页。

“去查一下李四吧。”

“嗯嗯,我派云深去查了。”

“五年前上元日的那件案子还有什么疑点或者线索吗?”

“应该没了,所有的都记录在册了,是我自己亲手整理的。你为什么最近开始重新查那件案子了。”沈十七依然有些疑惑。

“昨夜有人托梦喊冤。他说此案存疑,他不是自己烧死的,有人害死了他。”裴槐安也不好和他解释什么叫通仙状,也更难解释为什么木偶成了精。

“呃……”沈十七抽了抽嘴角。

这时有个人匆匆赶来。乔知州踏入书房内,行了一礼。

“殿下,大人。那几件案件有眉目了。”

“嗯,我们都知道了。”沈十七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他的鞋底沾着稻草,显然是刚刚去过牢房的。

“殿下看看这份结案书可有疏漏?”乔知州将手中墨迹还未干的结案书呈上去。

沈十七拿起来,同裴槐安一起看。

一行行端正的小楷跃然眼前,颇具文人风骨,怎么也不像是出自奸臣之手。

“没。”就在裴槐安看结案书的功夫,沈十七拿眼偷偷扫着乔知州,他面上一派镇定,可颤抖的小拇指终是出卖了他。

“那就好。我现在让他去签字画押。”乔知州松了口气,僵直的背脊倏然放松。

“今日午时行刑。”走之前,乔知州补充了一句。这明显就操之过急了。

“嗯。”虽然这过于着急,但却也合法度。沈十七无法出言反驳,而且留着那人也审问不出什么。

“还请殿下与大人一同监刑。”

乔知州离开了,结案书依然放在桌上,微风一吹便被卷落到了地下,托住了几片残花。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有人来报,是沈十七派下去暗中监视牢房动静的那个小吏。

“殿下,乔大人带人签完字画完押之后,便走了。只是临行前,李四对乔大人说了句,岁寒不改,往后独行,望君安好。”

“岁寒不改?”沈十七不太通文墨,轻声呢喃喃着,他抿唇,蹙着眉。

“‘岁寒终不改,劲节幸君知。’是表永不出卖背叛之意。”

“哦,只是可惜了他一腔情义竟然换来了他的赶尽杀绝。”沈十七叹了口气,无不感慨。

他甚至要死了,都没有活命出卖他。

“时间马上就要到,得去监刑了。”裴槐安抬头看了眼窗外,站起身来。

“嗯,走吧。刑场在附近菜场,坐马车过去也要半柱香的时间。”

“午时已到,刑行。”随着一声宣判,刽子手举着大砍刀,一口水均匀地喷洒在刀身。

李四跪在地上,笑着抬头望天,头发已经梳理整齐,露出一张长得还算标致的脸。他并没有像其他死刑犯死前大喊大叫,他只是笑着一副已经释然的样子。

“非晚,这里脏。快回去吧。”人群中的声音清晰的传入了李四的耳朵,但是他朝思暮想的,能在死前听到也值得了。

“不嘛。”那人撒娇,软着嗓音道,“好不容易偷偷从琉璃院里跑出来,就想看个热闹,现在回去太亏了。”

“哎,好吧,好吧。不过太血腥了,还是别看了。”那人抬起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沈十七例行询问。

“可惜我永远赶不上那日的晚霞了。”他缓缓地吐出,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那人听到了,心也跟着一颤。乔知州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觉得那儿莫名其妙的酸疼。

他捂严实了旁边男人的眼睛,自己也垂下了眼睫。

手起刀落,一个圆乎乎的东西带着血滚落。

“好了,热闹结束了,非晚,回去吧。”乔知州搂着那个男人离开,二人皆穿着便服,不显眼得很快就隐没在人群中。

作者有话说:

“岁寒终不改,劲节幸君知。”出自《松》 唐 李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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