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被埋没在了云层后,却不掩它浑身的金光,原本灰白暗淡的云彩在此刻也被金丝细细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似乎这样就能抓住虚无缥缈的东西,将它永远烙印在心间,哪怕岁不淹兮,哪怕沧海桑田。
依旧与昨日一样,沈十七搭了裴槐安的便车,不过心境大不相同了。
他连语气都变得小心翼翼,带着逾举的试探,他想问他昨日去花楼所谓何事?可是他与他不过是同僚关系,萍水相逢罢了。他本就活不长,却还要费心费力去关心他的事情,说到底不过也就是自讨苦吃。
可若不问出来,酸涩啃噬着那颗七巧玲珑心,实在是令人难受。
“你昨日去风雨楼了?”沈十七闭着眼,撑着头,装作漫不经心地一问。他轻飘飘地一句话吐出却像是耗尽了千般万般的力气,他忐忑不安地试探着,其实自己也不清楚想要什么答案。
“嗯。”同样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差那么一点就要散入尘埃里。
沈十七等待着下文,但面前墨发如瀑的青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终究是沈十七继续开口追问:“你去那边干嘛?若是想觅得良人,那也不是个好地方……”他还有三年就要死了,他的人生那么漫长,总归会有良人的,只是不是他而已。
“昨夜接到请帖,乔知州的,想知道他又要搞什么花样,所以就去了。”那句话虽然轻盈,却不曾散入微风中,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沈十七的心间,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又放下了。
“你们干什么了?”
“殿下今日话有点密了。”裴槐安桃花眼眯起,疑惑地看了沈十七一眼。却见面前的少年眉目低垂,不见任何情绪,仿佛就只是窸窣平常的问候。
“他邀请我去吃酒,还点了好几个美人相陪。他想拉拢我,但被我婉拒了。”
“那些女孩子好看吗?”沈十七开口问道,他皱着眉,偷偷地抬眼瞧着面前的青年。
“好看。”裴槐安略微思索了片刻,脑海中又掠过了那些女子,十三四岁的年纪原本也应该青春活泼,脸上却抹着厚厚的脂粉,满是不符合年龄的艳俗。他摇了摇头,姑娘们的容颜消失在眼前:“不过我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样的?”每一句都懒散随意到极致,却又藏着深沉的试探与极致的温柔。
“怎么?”裴槐安好整以暇地挑眉,含笑望着他。他的目光直直地撞入他的眸底,不再带有小心翼翼地错过,他贪恋他片刻的温存,哪怕温柔中藏着讥诮,哪怕一切只是一枕槐安。“殿下要给我找一个?”
“你也老大不小了,给你物色物色合适的。”他的语气中带着自嘲,却还是柔和如三月春风。他惯常以狠辣冷冰的包裹自己,他头一次撕开伪装,将自己的脆弱赤裸裸地展露在他面前。可那人却也似往常一样,未曾在意。
“说不上喜欢什么样的吧。看缘,若缘分未到,孤寡一生也无妨。”
“那你孤寡一生也活该。就不能具体点?”
“嗯……敢爱敢恨,善良。有力自保,不做依附旁人的菟丝花。我很欣赏这样的女子。”
“女子……”沈十七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眼中难掩悲凉。他哪怕再合适也终究是男儿郎,他也没有理由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他回家。
“好,我留心找找。像裴大人这样一表人才、学识渊博,还愁无法觅得良配吗?”尾音上挑,最后一句像是对自己的敲打,明知前路是荆棘与泥沼,无论再怎么义无反顾,不过也是飞蛾扑火。
“殿下、大人。”他们刚下马车,就有一个人影急匆匆地朝他们跑来,那人低着头,单膝跪地,看不清面容却难掩紧张。“王氏药铺昨夜失火。药铺里的掌柜还有药师几乎全部都烧死了。尸体就停在铺子门口。二位快去看看吧!”
“走。”沈十七转身一挥手,先一步上了马车。
“线索断了。”裴槐安支着下巴,面色凝重地说道。
“一家开的好好的药铺,怎么可能说烧毁就烧毁?而且里面的人是不会逃吗?”沈十七摩挲着玉扳指,冰凉的玉扳指渐渐在指尖摩擦出了温度。
“要么门被反锁了,或者屋里的人被下了药,他们才跑不了。”
“对,那人已经提高警惕了。”沈十七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药铺里一定有线索。”
“等会儿你拖住乔知州等人,我去药柜那儿看看还有没有没有被烧毁的药或者药渣。”
“好。”
“头上的银簪借我一下,出门太急,忘带验毒的银针了。”沈十七伸手,停在他面前,却不着急去拔他头上的银簪。
“嗯。”裴槐安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银簪,轻轻一拉,将簪子从发鬂中抽出,一头如瀑的发丝打着旋地散落下来。那一瞬,就似一幅美人图,哪怕坐拥万里山河,世间也在难寻到如此玉树临风的公子。墨发扫在裴槐安的脸上,他未来得及拂去,沈十七妄图伸手,为他抚开额前的碎发。但那双手终是紧攥在袖中,未曾划过他温润的脸庞。
原来不知不觉间一腔爱慕已经陷得如此之深,刻骨铭心到他甚至认为在不经意间抚摸他的面颊都是一种罪过,他是天上的仙人,他不敢高攀。
裴槐安从袖中掏出手帕,拧了几下,扎成发带,绑住头发,却还是有碎发落在眉间。
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但从裸露出来的皮肤依稀可以见到昨夜那场大火的惨烈。
“有活人吗?”沈十七下了马车,面前已经站了几个官员,他们个个忐忑不安,唯有乔知州面色平静,像是松了口气。
“有。掌柜娘子,王忆娘。不过烟把嗓子熏坏了,还受了惊,说不了话了。”乔知州的声音松快了几分,甚至藏着几分微不可查的挑衅。
“那便带她好好休息去吧。仵作来验过尸了吗?”
“验过了,都是火烧死的。”乔知州一边说着,一边拿余光撇着忽然蹲下的沈十七。
沈十七手执银簪,揭开白布。白布下是一张被烧的面目全非的脸,他面庞扭曲,依稀可以看出生前的痛苦。他将银簪探入那人口中,银簪尖头沾染上了一些尸体的血水,或许因为时间隔得久了,末端只有略微的发黑。
“殿下可验出来了什么?”乔知州凑近问道,沈十七悄悄在白布上面蹭了几下,将发黑的东西抹去。“未曾。”他淡淡地开口。
“带我去见王娘子,多谢。”沈十七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浮土,细碎的砾石翻滚飞扬。
“嗯,殿下,这边请。”乔知州的眸中闪过一丝杀意,随后又暗淡下来,挂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乔知州将沈十七引向药铺旁的一个转角。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坐在椅子上,她的双腿被烧伤,上面正裹着一层毯子。看到有人来了,她张了张嘴,想站起来迎接。可却因为腿脚有伤,所以努力了半天又重新跌回了椅子里。
“王娘子,这位是镇北王。”
王忆娘的眸中闪过惶恐,她立即低垂下头,手指搅在一起紧攥着。过了半晌她又抬头,眸中泛着泪花,她张大着嘴巴,手不断地在空中比划着。一会儿指向自己的嘴巴,一会儿指向自己的肚子。
“娘子是饿了吗?”沈十七猜不出她的意思,却也发自内心的心疼惋惜,他面色柔和,尽量不表现出怜悯的神态。
王忆娘赶紧摇头,咸涩的泪花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面颊,打湿了贴在脸上的头发。
“她是说,她腹中的孩子。”连乔知州也不忍心多看,他偏下头,眉毛皱起,眼底泛着为数不多的愧疚。
王忆娘着急地点头,继续不停比划着,泪水糊满了她的大半张脸。
“孩子……”沈十七抿着唇,不忍多看,“还会再有的。”
王忆娘好似被戳到了痛处,眼泪决堤般滚滚而下。她愣一秒,随后发疯般举着手,撩开衣袖,展示着手上的镯子,眼泪一点点地填满了镯子镂空的地方,那是男女定情时才会送的款式。
沈十七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的郎君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娘子……要振作起来……以后的生活会好的。”语言总是单薄无力的,劝不动安慰一个身心俱创的人重拾对生活的热忱。
天总是阴晴不定,明明前一夜还说要给未出世的孩子取乳名的丈夫,现如今只剩下了一具焦糊难辨的尸体。
落雨了,不过还好裴槐安的车里有伞。一川烟雨,满城风絮,对富贵人家来说不过是对饮煮茶的消遣;可对穷苦人家而言却是冒雨叫卖的磋磨。
王忆娘抬头看天,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屋檐上,幸好她在屋檐下避着。她又开始着急地比划着,可却看不懂她到底比画的是什么。
“不要让你郎君淋湿?是吗?”沈十七小心翼翼地试探开口,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戳到人家的伤痛上。
王忆娘的眼泪好似流尽了,一双眼睛爬满了血丝,红肿得像桃子一般,不停地点着头。
“嗯。他们应该已经……”沈十七斟酌了片刻,“带你的郎君到屋檐下避雨了……”
王忆娘勉强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她眼含热泪,合十双手,对着沈十七拜了拜。
“娘子要不和我们先回衙门吧?等会儿给娘子寻大夫。下雨了,这儿也不能久待。”
王忆娘点了点头。沈十七推着她的椅子,椅子腿摩擦着青石板路发出刺啦的清响缓缓向前。
“殿下,落雨了。”裴槐安这时出现在巷子口,手中执着一柄八角玲珑伞。“我们回去吧。”
裴槐安的声音温润,似昆仑玉碎、冰雪初融。可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中盛放的不过只有悲悯,毫无半分他的影子。
“嗯,下雨了……”
因着王忆娘腿上有伤,二人便默契地决定将马车让给她坐。他们共撑着一把伞,走在雨中。
八角玲珑伞不大不小,上面绘着彼岸花纹样,裴槐安单手执伞,修长如玉的手指握着伞柄,骨节处微微透着淡粉色,颜色虽然浅淡,却不单薄,令人安心,明明身在乱哄哄的红尘俗世里,却不染尘埃亦不染风雪。
沈十七装作不经意地往他身边靠,但每当他靠近一寸,他便往旁边挪些许,他们之间像是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殿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模糊了裴槐安的声音,他们已经走偏了好多。
“嗯?”
“能别再往这里靠了吗?我们快要挤到马车行的路上了。”
“嗯。那你伞撑过来点,我都要被淋湿了。”沈十七的心中不免泛上酸楚和落寞,他偏下头,拍了拍袖子,抖落上面不存在的水珠。
裴槐安抬头看着路,没再看他,只是将伞偏过来了大半。
沈十七伸手推了把伞,将它扶正:“算了,这样你会淋湿的。”
“乔知州不在,说说你发现了什么吧?”
“没烧干净的罂粟。”裴槐安摊开手掌,露出手帕中包裹的几瓣罂粟壳。
“果然有关。”沈十七沉吟道。
“殿下有什么发现吗?”
“那些人死前都中过毒,不过时间隔得有些久了,也验不出来是什么。大概也是迷药这种吧。”顿了顿,沈十七补充道,“而且,幕后的人不准备杀王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