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们满意了吗?!”沈十七怀中抱着尚有余温的温轩,冲着梨花木椅上的众人大吼着。他双目赤红,青筋暴起,面上几乎要再次爬上丝丝缕缕的魔纹。“为什么就不肯听他说?!”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搭上沈十七的手腕,指腹粗糙的茧子唤回他的几分神志。他红着眼眶,盛气凌人、不肯退让分毫的样子还未收起来。面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隐忍到极致的脸,原本温润的面孔上也带着愠怒,他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爆发,却不知何时口中漫上细腻的腥甜。“因为他们这
些狗东西,不值得……”
“温公子以死明志,说明此案存疑。诸位草草定案,实在是草菅人命!”裴槐安露出前所未有的愤怒模样,他紧攥着双拳,仿佛恨不得下一刻冲上前,暴打那些断案不公的狗官。“此案还得细细查明,才可还逝者一个公道!”
他态度坚决,眉目坚定,那些官员本就心有愧疚,经此一番,更加不敢阻挠。他们怕若出言阻止,从此便断了平步青云之路。
沈十七解下外袍,裹在温轩身上。他抱着温轩,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大手拖着怀中瘦弱单薄的少年,眉目冷淡地扫视众人,厌恶的目光似一把利剑,妄图洞穿他们人模狗样的皮囊,直刺入腐烂生蛆的五脏六腑。
“我来吧。”裴槐安垂头正欲从沈十七怀中接过冰凉的少年。
“不必,抱得动。”沈十七回答,言简意赅的几个字,声音不大不小。
“告辞。”沈十七冷冷地对众人说道,“我自会还李氏父女一个公道,让温公子九泉之下能安心。”
他转身,风盈满袖,逆着阳光,影子在地上不断地拉长,却始终是挺拔如松的模样。
“现在去哪?”
“李大人家,看看还有没有证据。”
“我待会儿让云深好生操办温公子的后事。”
“嗯,温公子出生时就没了娘亲,幼年时父亲又离世了,生前举目无亲,便不必让云护卫费心寻温公子的亲眷了。”
“好。”
二人出了衙门,青石板路上的水汽已经被阳光蒸干,苔藓依然翠绿,只是少了几分初醒时的神采。
云深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旁边停着一辆马车,像是早早就等候在那儿了。
“云护卫,好生安葬了他,多谢。”沈十七将温轩交到云深怀里,拍了拍他的肩。
云深呼吸一滞,眼光落向沈十七的那只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拨乱他的心弦。从此之后,无论是疏影横斜还是落英缤纷,都抵不过那年春天的怦然心动。
“殿下……不必这么生分……叫我阿深就好……”只可惜少年的低絮声音太过轻微,顷刻间便被藏匿在了春风里。
云深的目光与沈十七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只那么一瞬,他又垂下头。殿下像是天上的皎皎明月,他自认为自己不过是凡夫俗子,不敢高攀。这辈子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也是极好的。
“相思不必求相守,红尘岁月藏妄念。”只要可以在人生鼎沸处,偷偷瞥一眼殿下的英姿,即使卑微如蝼蚁,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得会变得渺小,哪怕明知道那人不喜欢自己。
“什么?抱歉,我没听见。”沈十七又凑近了些,明明沈十七的目光端正清明,不带一丝一毫的旖旎,云深的耳根子还是漫上红晕。
“殿下,你听错了……”他嗡声嗡气地答道,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嗯,好,那拜托云护卫了。”沈十七从衣袖中掏出一袋银钱,连数都没数,满满当当的一袋银子交到云深手中。“多下来的就当给云护卫添酒钱了。”
云深敛下眼睫,盯着手中的银丝布袋,眼底泛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他声音发涩:“多谢殿下。”能为殿下做事阿深很开心,只是能别这么生分吗?
沈、裴二人一前一后登上了马车,云深还站在原地,怀中抱着气绝多时的温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苏绣锦缎,仿佛上面还带着殿下的余温。他目送着他们远去,独自立在尘埃里,乞盼着少年不经意间的撩帘回眸。
“只有一个地方,我们上次没去。”马车上沈十七单手支着头,动作虽然随意,但声音一点都不懒散。
“哪儿?”裴槐安捻着衣袖,问道。
“地窖!”沈十七的手敲在面前的矮几上,响声干脆利落,无分毫的拖泥带水。
“你还记得之前衙役上报徐生家中的地窖发现了什么吗?”沈十七的手指依然搭在桌面上,眼中闪烁着明灭的光。
“银子。”
“对。”
“所以若这两件案件有关联,便说明凶手和主谋是同一个人,目的也是相同的。”
“贪污银两?”沈十七顿了顿,收回手,蹙着眉,“可是区区两间地窖,不过才能藏下白银几百两。贪污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官职低微,平日里接触不到这么多的银两,那银子又从哪儿来?”
“这背后一定有主谋。”
“藏银子的不止他们两个,肯定有同谋,这些银子对位高权重的大官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们不可能冒着杀头的大罪只为这些蝇头小利,所以赃款肯定不止一星半点。”
“确实,等会儿不能轻举妄动,发现任何异常也不要声张。”二人视线相撞,却未曾故意错开,明明距离极近,却不带丝毫的旖旎。
过了不久,马车停稳。
“到了。”裴槐安先下车,沈十七随后。
身上的翠竹锦袍衣摆定得有点长了,沈十七下车时不慎踩到。他身子往前倾,重心有些不稳,再加上心脉受损,反应变得迟钝了一些。他还未来得及扶住车檐,就往前栽下去。
就当沈十七以为他要摔在青石板路上,摔得鼻青脸肿时,一个人伸手接住了他。那只大手不再冰凉,带着些许暖意。他扶住他的肩膀,动作虽然亲昵,却把握着分寸。
“多谢。”沈十七的脸上漫上淡粉,似桃花般莹润的颜色沾染在眼尾,不施粉黛却美得引人侧目。
“嘶……真重……”待沈十七从马车上下来站稳后,裴槐安揉着手腕嘟囔了一句。
“……”沈十七脸上的粉色消失殆尽,他抽了抽嘴角,“嫌重别救啊,让我摔死得了。”
他先一步进去,撕开门上的封条。
他推开门,尘土飞扬,约摸有半个月未曾打扫了,扑面而来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沈十七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恰好一阵风穿堂而过。
“你冷吗?”裴槐安问道,他从肩上解下雪白的披风,披在沈十七的肩头。
沈十七一晃神的功夫,披风就到了自己肩上。心漏跳了一拍,为了不显现出异样,他低头端详着披风上的花纹,又是彼岸花,由银丝绣成,栩栩如生又凄美荒凉。“我不冷,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十七又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的声音不似平常清晰,带着鼻音。
“得了,你还是穿上吧。”裴槐安帮沈十七拢了拢。
“走吧,为了拿取咸菜方便,地窖一般建在灶房下面。”
沈十七淡淡嗯了一声,面前的青年黑发如墨,白衣如仙。
裴槐安先下了地窖,他站在梯子旁边仰头望着沈十七,叮嘱道:“你的衣服下摆长,小心踩到摔跤,要不要我扶你一把?”他伸出手,掌纹绵密,指甲修剪得平整饱满,透着薄粉色。
“不必,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这么矫情。”沈十七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来。
下来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几个菜坛子,菜坛子后放着一个柜子,上面落了好些灰,可雕刻技艺却不一般,和周遭的朴素格格不入。
沈十七一把将柜门打开,腐朽老旧的柜子发出吱呀的呻吟。“嘶……谁家好人柜子里放酸菜啊?”沈十七满脸嫌弃,“真不怕柜子被老鼠啃了。”
“打开酸菜缸子看看。”裴槐安边说着边拿起酸菜缸的盖子,“既然柜子被拿来放酸菜,那几坛子酸菜缸里放的又是什么呢?”
果不其然,老旧的酸菜缸里仍有余污,却藏着满满一缸的白银。
沈十七顺手抄起一块,放入袖中。裴槐安皱眉:“有必要嘛……你又不缺钱。”
沈十七翻了个白眼;“我那叫保留证据,懂不懂?”
“哦。”于是裴槐安也顺手抄起一块放入袖中。
“走吧,回去吧。等会儿我叫人把银子送回衙门。”
“嗯,走吧。”裴槐安吹熄了进来时点的油灯,蜡烛跳跃晃动,随后又不甘地熄灭。
入了夜,沈十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白天的案件,下午时分他与裴槐安研究那两块银子研究了老半天,却未发现有任何异常,这就是块儿普普通通的银子。
他侧过身,忽然一阵心绞痛。最近心绞痛来得莫名其妙,他尝试为自己把脉。可他从小学习的是毒术,却不是医术。治病救人他会一点,却不精。他摸索了半天,未探出名堂,索性披衣而起。好久未去看望师父了,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过得好不好,那个什么周郎待她真不真诚。
他穿戴齐整,顺手拿起书案旁的外套,这才想起他与裴槐安分别时未曾将外套还给他。他手一顿却也将就着披上了。
他翻墙离开王府,一路向风雨楼的方向走去。华灯初上,点点微弱的火光连成一片,就如繁星点缀编织,寂静的夜晚在闹市难得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糖葫芦一文钱一串——”
“花饼三文钱一只——”
“梨花酿十文钱一坛……”
熙熙攘攘的街市热闹非凡,只可惜这些喧嚣都与他无关……无人邀他同游,无人与他共赏,无人在灯火阑珊处等他,说上一句好巧相遇。
他独自一个人带着银面具,走入了风雨楼,风雨楼还是老样子,无论白日还是黑夜,四处都是轻歌漫舞、温言软语,使人错失了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感。
他老样子走上二楼,今日他的师父挂牌休息,因他和老鸨相熟,无人阻拦他。
他敲了敲门,恭敬地喊了声:“师父,徒弟沈十七前来拜访。”
门被打开,眼前是一个清新雅致、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女子。
沈十七进门,带上门扉,同褚瑶行了一礼。
“说吧,什么事?今日怎么没带你的朋友一道来?”褚瑶坐回桌边,水葱似的手指掀起两盏茶杯,她提起茶壶,斟了两盏茶,一杯推到沈十七面前。
“我近日莫名心绞痛,自己切脉却又诊不出来,所以特来麻烦师父看看。”沈十七的语气难得恭敬,那是对长者的敬仰。
“伸手。”
沈十七乖乖地拉起袖子,将手递到褚瑶面前。
褚瑶微凉的细手搭在沈十七的腕间,冰凉的触感不同于裴槐安的手,那是细腻的,却又是冰清玉洁、纯净无暇的。
褚瑶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她抿着唇,神色一点点变得凝重。她的手抬起来顿在空中,随后摇了摇头,又搭上。“不可能……”她清冽的嗓音中满是难以置信。
“怎么了?”沈十七含笑问她,“莫不是诊出来我有喜了?”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你最近可有受伤?”
“算有吧?”在无忧阵里,被村民的长指甲捅穿心窝。
“你……”褚瑶看着沈十七,欲言又止了半晌,眸中的心疼如何也藏不住。
“怎么了?但说无妨。”沈十七也隐约猜到了八九分,但他面上仍旧笑意如常。
“心脉有损,若不好好调理,怕是活不过二十岁。”褚瑶的声音发着抖,眼眶渐渐发红。
沈十七听到了,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颊边的小梨涡微现:“师父,不必悲伤。谁说人活着就要长命百岁?”他声音清澈,似一泓清泉,只是多了几分惆怅。
“我不求长生不死,更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所爱之人平安无恙……我本就没指望,我能活的有多长。师父,不必为我难过。”沈十七想伸出手拍一拍褚瑶颤抖的肩膀,以做安慰。可他也大了,男女有别,这样做太出格了。
“长夜漫漫,师父早些休息吧。”沈十七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转身对褚瑶安抚地笑了笑。
“等一下!”褚瑶叫住了他,她偷偷背过身去擦了把眼泪,假装镇定的和他说:“你等我一下,我给你抓药。你好生调理还是能长命百岁的……”即使努力压制着哭腔,最后几个字还是泣不成声,那可是她看着长大的糯米团子,从这么小一点,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师父,不必了,调理的草药王府里也有。师父平常赚钱也不容易,自己还要补贴日常的吃穿用度,做徒弟的哪有让师父破费的道理?”他脸上笑意不减,仿佛刚刚听到的,是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的生死。
褚瑶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她捂着脸,低低地啜泣起来,沈十七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动作亲昵,却不失分寸。“师父,不必难过。人各有命数,不过是我自己生来命不好。”沈十七面色平静,可是皱着的眉头还是出卖了他,幸好褚瑶没转头,不然对上的就是那双难掩苍凉的狐狸眼。
可是,凭什么他那样心地善良的人就活不长呢?老天总是那样的不公。
出了厢房门,沈十七二楼的栏杆旁,正欲下楼。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白衣飘飘,即使身处滚滚红尘之内,依然清新脱俗。那样一个不染尘埃的谪仙般的人物怎么就到了如此脏污龌龊的地方,平白染脏了他的衣袂。
他目送着他消失在视野里,随即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他今年二十三了,正值弱冠年华,血气方刚,家中虽然还没有妻子,但有一两个外室也很正常。
自己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能与他相知相识已是人间致幸,又有何资格干涉他的生活?
他的心中隐隐泛上细细密密的酸楚,就似万蚂噬心,爱恨嗔痴像是被打翻的缸子一般,交织散落在一起,一发不可收拾。
作者有话说:
那个昨天没有更新,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懒病犯了,只是因为我昨天有事情,在外面的一天。呃,你们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