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沈十七的眸中划过难以置信,他紧攥着袖口,雪白色的绸缎皱着,手上青筋暴起。“是我自己无能,还来求你。”
裴槐安的心揪疼,他蹙眉。
“我自己来。我不需要你照顾。”沈十七决绝地一把撩开被子,连鞋子就只穿了一只,便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外。
裴槐安抬起手,微张着嘴巴,终是欲言又止。他的目光暗淡了几分,就似夜幕中的繁星陡然失了几分颜色。
他想说,别走……
可终究那句话被卡在了喉咙里,他有什么理由留下他呢?他还保持着欲拉住沈十七的动作。盯着半开的房门,眼中一点点的蔓生干涩,最终低下头。
“莫名其妙……”他摇了摇头,苦涩地叹息了一声。
他本不应该对他关怀备至,他不过是他无尽仙龄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沧海桑田的变幻会磨灭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日月变迁永不停止,哪怕再如何出挑的皮相,百年之后不过是一捧白骨。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
裴槐安顾不得自己元气大伤、身体也有损,甚至来不及多披一件衣裳,便急匆匆地冲出门。
长廊尽头,一个只着里衣的少年倒在那儿,手无力地垂着,一袭乌黑的长发松松散散地铺在地上,似泼墨一般。
裴槐安眉心一跳,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他的目中满是自责,都怪他未曾提醒他不能吹风,不能受寒。
他强撑着受损的身体,一把抱起了沈十七。沈十七虽也才是个少年,却只比他矮几寸,习武的人抱起来都有些吃力,更遑论刚刚受过伤的他了。
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却还是护着怀中的人,紧抱着他。他面色本就惨淡,现如今更是白得不像话。
他转身往后走,牙齿紧咬着下唇,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嘴唇被他咬得发青。“嘶……”裴槐安皱眉,一丝腥甜涌入口腔。他一擦,这才发现他竟然把嘴唇咬破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叶慕白裹着衣裳,正巧看到门口的二人。他一惊,丹凤眼猛地睁大。面前的二人说不清谁伤得更重。
“裴……”叶慕白着实吓到了,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他刚想伸手,从裴槐安怀中接过沈十七。
“叶公子,打扰了,借个床。”
裴槐安径直绕过叶慕白,将沈十七放在床上,他轻柔地为他安枕,握住他的脚踝,摘掉只有一只的鞋子。
“你……”叶慕白迟疑地从袖子里掏出手帕。
“不必,多谢了。”裴槐安抬手,一抹唇上的血渍,手背赫然多了一条红痕。
“等会儿,等他醒了,不要说是我抱他进来的。”
“嗯。”叶慕白虽然疑惑,却还是点头应好。
“等他醒了就带他走吧,这里灵气重,他不适合久待。”
“嗯……”
裴槐安的嘴角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意,不知为何显得太过牵强。
“那便多谢了,过半个时辰或许就能醒来了。叶公子不必过于担心。”
“还有,以后叮嘱他多穿点,他受不得凉了。记得给他的汤药里放点三七。”正欲转身,裴槐安回头,叮嘱道。
叶慕白站起身,裴槐安眼中的神色就那样毫无保留地被他一览无余。分明是关心,却也包含了太多,自嘲与遗憾交织在一起,像是有千金重,又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被包裹在其中,让人喘不上气。
叶慕白下意识地垂下眼睛,不与那双苍凉的桃花眼对视。“行,大人请放心……”
“哥哥……?”沈十七醒来,发觉身上盖了厚厚一床被子。
“醒了?来吃东西。”叶慕白端着一碗羹汤,羹汤是新煲的,还在往外冒着热气。
“哦。”沈十七的脑袋还发着懵,他乖顺地接过汤羹,隔着一层毛巾,抱着碗,慢慢吞吞地喝着。
他浅啜了一小口,便搁下碗,眉头皱起,不满地嘟囔道:“里面怎么还放了生姜啊?我不喜欢吃生姜。”
“驱寒用的。”
“驱寒?”
“啊对,你前几日着凉了。”叶慕白一本正经地胡说道。
“那三七呢?”沈十七搅了搅汤,从里面捞出一片药材。他莹润的手指握着陶瓷汤勺,指尖粉白,指腹的茧子无意识地蹭着勺子。
“呃……快喝,不然就要凉了。”叶慕白更加心虚了,他轻咳了一声。
沈十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未发一言,不大乐意地捧着碗。
他环视了周遭的布局,发现已经回到了王府。“现在几时了?我记得,我好像晕倒了,是你拖我回去的?”
“废话!”叶慕白再次想到了裴槐安的那双桃花眼,分明是一刻都不离沈十七,却佯装对什么都不在意,“抱你回去老沉了。现在已经申时了。”
“哦。”沈十七低下头,舀起一勺羹汤送到嘴边。
他沉默着喝完了小半碗羹汤,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残渍。“不早了,早些休息吧。”他搁下碗,瓷白的汤勺叮当一声碰撞在碗边。
“不喝了?”
“嗯。放斗橱里,等我饿了自己去找,别浪费。”
沈十七拿过床边的手帕,擦了擦手背。他的手瘦削而修长,白色的绢绸游走在指尖,他手指一倾,随后掉落在床铺间。
他探身吹灭了蜡烛,蜡烛昏黄的光摇曳,明明灭灭的烛火晃动,又不甘地熄灭在晚风中。
光影斑驳,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入昏暗的房间,肆意的倾倒,就如泼墨山水画。沈十七揉了把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哈欠,探脚去找鞋。
他拖着鞋,随手抄起一件衣服换上。
他走向灶房,打开斗橱门,掏出昨晚未吃完的羹汤。也不加热,就着一块槐花酥,捧着碗吃了起来。
槐花酥的酥皮已经不脆了,他也不记得是几时剩下的。他吃得心不在焉,忽然被噎到了,他急忙抄起旁边的羹汤,敲着胸口,好不容易才顺下去。
他白皙莹润的手指上沾了几片酥皮,他捻了捻手指,酥皮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天色不早不晚,他已经好几日未上衙了,今日再不去怕是不行了。
“多穿件衣服。”他正准备出门,身后传来脚步声,叶慕白急匆匆跑来,手中拿着一件衣裳。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沈十七刚想拒绝,叶慕白就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这两天倒春寒,天气冷……”
沈十七低垂着眼眸,盯着肩头墨绿色的披风,上面绣着墨竹,用的是难得的苏绣技艺,正巧与今日穿的衣裳是一套。
他出了门,低着头走在路上,青苔上沾着露珠,枯黄中泛着新绿。他用脚蹭了蹭苔藓,上面的露珠将锦缎鞋面濡湿了一小块。
“王爷。”
沈十七回眸,瞧见一辆马车停在自己身后几步,一只纤长的手指尖带着点点红晕,轻盈地撩开帘子,裴槐安从窗户中探出大半张脸,对他温润一笑,那笑似春风化雪,仿佛齐绽的百花在他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同乘?”清冽的声音响起。
“我和你又不熟。”沈十七别扭地转过头。
“不然你又要迟到了。”裴槐安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带着调侃与威胁。
裴槐安将帘子更加撩开了几分,“殿下,请上来。”
他伸出手,他的手掌十分宽大,骨节分明,指甲修剪的莹润饱满,虎口处略有些薄茧。
沈十七径直绕开了他的手,“还没断手断脚呢。”他的声音中带着讽刺。沈十七提着衣摆,弯腰进入马车。
甫一坐定,沈十七便开口说道:“有求于我?”他的声音难掩嘲讽之意,天下之人本来就是因利而聚、无利而去,他也曾以为他和他们是不同的,可谓想到他与他们竟是一般无二。“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安好心。”
裴槐安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对,我确实有求于你。”他落寞地轻笑了一声,璀璨的眉目染上悲凉。
“什么事?说吧。”沈十七声音冷淡,他挑眉问道,他漫不经心地搅着袖子。
“李青父女的案件,你还记得吧?”
“嗯。”
“今日开审。”
“不行!”沈十七指尖的小动作一顿,一双狐狸眼睁大,眉头皱起,妖艳的皮相难得多了几分严肃,“这件案子迷雾重重,他们就想这么早早结案,草菅人命吗?”
“所以还请殿下帮忙,时间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行。”沈十七答应。
“不过我也不白请殿下帮忙。”他苦笑,沈十七也跟着心里一阵酸楚,“殿下可以向我提个要求。”
“救无忧阵里的人出来。”
“好,我尽力一试。”他敛目,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自嘲,再未看面前的少年一眼。
“你嘴巴怎么了?”沈十七难得关切地问了一句。
阳光透过飘动的窗帘,斑斑驳驳地透进来。裴槐安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开薄唇,伸出淡粉色的舌头一舔,动作是如此的自然随性,甚至可以算得上不经意。可偏偏嘴唇上淡淡的水汽为他那张清正温润的脸,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魅惑。
“上火。”
“哦。”可是大冬天的哪会上火呢?
马车晃晃悠悠,晃得沈十七又有些昏昏欲睡。最近精神头莫名不好,他赶紧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感将他唤醒,脑袋中终于有一瞬的清明。裴槐安合着眼睛,睫毛微颤。
“到了。”马车停稳,沈十七戳了戳裴槐安。裴槐安倏然睁开眸子,眼中泛着一层潋滟清澈的水雾。
朱红色的大门上刷着新漆,左右两边的石兽威严铸立着,青苔蔓延生长,一派古色古香,仿佛千百年来时光未变,一切如常。
“殿下,大人。”二人走入了堂内,乔知州起身。
“李青的案子不能再拖了。我已经派人将他们父女二人入土为安。”
“不用着急。”他狐狸眼上挑,更衬得左眼尾的那颗小痣魅惑标志,他唇角的弧度冷厉,端得是不亲不疏、不冷不热的姿态。
他盯着乔知州,盯得身上发毛。
“如何能不着急?李大人死不瞑目,若不快点给他们交代,我怕他们在黄泉路上也不安心。”
“是恐自己夜长梦多吧。”沈十七凑近了些,声音不大不小,却震得乔知州心惊肉跳。他的嘴角笑意荡漾,似一汪春水,眼中却像是淬了千年寒冰。
“殿下说笑了。”他僵着脸,挤出生硬的笑容,眸底已然藏着积压已久的狠辣。
“今日大小官员都已到齐,必定审判的公平公正,殿下不必操心。”
“未经我允许,你如何能私自定夺?!”
“殿下不过是亲王,可本官却是知州。殿下应当无权过问。”乔知州收敛起笑意,“殿下,您,越界了。”他的声音压的极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阴鸷的声音像是把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一般,二人剑拔弩张,仿佛他们之间隔的是铜墙铁壁,温暖的阳光照不进来一丝一毫。
“倘若我那出虎符,你又当如何?”
“呵。”乔知州轻笑了一声,嘲弄又讽刺的语气漫不经心地响起,“虎符只能操纵军队,却不能让我听命于你。殿下莫不是忘了?”他尾音上扬。
“报——”气氛降到了冰点,忽然听得有人来报,“大人,门外有一个秀才,自称温轩,说要提供证据,我拦着他不让进,他还要闯……”乔知州斜着眼睨了他,他立刻将没说完的话尽数吞下,忐忑不安地低下头。
“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说完?”沈十七笑意盈盈,挑眉望着单膝跪地的那人。“证人为什么不能上堂呢?”
那人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十七冷下声音:“还不快去。”
那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堂内,不过一会儿温轩就被领了上来。
少年正是窜个子的年纪,可他那副身子却太过羸弱,几日不见又瘦了好多。
“草民温轩,拜见各位大人。”他跪地,打了许多补丁的袍子蹭在不大干净的地上。
“你有什么证据?慢慢说来。”裴槐安坐在沈十七身边,温和地开口。
“李青,他根本不爱喝酒。乔大人曾说李大人嗜酒如命,可明明他为了省钱给李小姐抓药,从来都是滴酒不沾。说明他压根不可能酒后杀爱女。”
“你又怎么知道?”
“大人当日的谈话,草民碰巧听到。”
“听墙角非君子所为。”乔知州身旁一个年迈的老大人开口训斥。
“显然那什么温秀才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旁边立刻有人附和起来。
温轩的脸上闪过茫然与无措,他急于辩解:“不,你们信我!李大人是不会杀娇娇的!你们信我!”
他们并未理会他的争辩,堂内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他是乡试最后一名,差点连个小秀才都捞不着了。”
“好像还是看他可怜,给了他个秀才当当。”
“啧啧啧,这种人……”
世人鄙夷不屑的目光以及流言蜚语,就似一把把利剑穿透他单薄的身体。
可他也不过是想为他的青梅讨个公道。
乔知州冷眼旁观着一切,任由舆论愈演愈烈,闲言碎语凝聚成巨浪,像是要把那个羸弱的少年吞没,让他永生永世都抬不起头,一辈子被裹挟在漩涡的中心。
裴槐安刚想开口,就听那个一直低垂着头颅的少年说道:“你们既不信我,我便以死明志。这下你们肯信我了吗?”他眼神清明,不再带着一如往常的懦弱。
“拉住他!”裴槐安从桌子后起身,冲着侍卫大吼。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就差那么一点。
少年头破血流地倒在柱子旁,朱红色的柱子上粘着黏腻的鲜血。鲜血顺着温轩的额头留下,止也止不住。鲜血濡湿了少年贴在脸上的发丝,血液也从他的口角流出,晕染湿了满是补丁的衣裳。衣服虽然旧,却也干净,上面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花。
沈十七与裴槐安冲过去,抱起温轩。他是那样瘦,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都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沈十七颤抖着从袖子中掏出手帕,替他小心翼翼地捂着额头。他的手指搭上温轩的手腕,脉搏一点点地变弱,沈十七清晰地感受到鲜活的生命正从自己指尖慢慢流逝,而他却无能为力。
“大人……翻案……”他口齿不清,每说一句鲜血便从嘴角溢出。
“你现在别说话。”沈十七的声音隐忍克制,带着无措,“还有机会的……”最后那句像是对他自己说的。他自欺欺人地以为还有机会的,好像这样鲜活的生命就不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逝,可是他伤得那样重,已是回天乏术。
“现在不说之后就没机会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的温和有礼,“王爷是个好官,好人会有好报的……多谢裴大人……大人一定会平安顺遂一生……”
沈十七鼻尖一酸,眼前氤氲出水汽。
“春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温轩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出,他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他自顾自地呢喃道。
“娇娇儿,下辈子我带你去真江南,赴那场芳菲四月,你当我的妻子好不好……这样我就不怕你找不到了……”
“你说你喜欢凤冠霞帔,我下辈子一定给你挣个功名……对不起,这辈子我做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生姜和三七的药性相不相冲,一个是治感冒的,还有一个是调理心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