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能死!”
“十七!快醒醒!”
四周一片混沌,沈十七发着高烧,他不清楚这是梦还是幻境,但他却能真真切切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呼喊他。
他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好重啊,似有千金。
四周的声音也一点点的模糊,他的意识越来越朦胧。他任由自己再次堕入了梦境,堕入了一场不知何时会醒来的春秋大梦。
“公子,您是在等谁?”
“我?”他轻笑了。
“我在等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回家。”
忽然一只温暖的大手包裹住了他冰凉的手,他下意识地一颤,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射出一小片阴影。
“等我。我去叫郎中。”那是裴槐安的声音。青年的声音焦急,略有一些暗哑,不似平日里的清亮。
沈十七的声音回笼了一些。可是他还是好困,困到懒得抬起眼睛,他想,若这样子睡死过去也好。
“师姐,求您救他。”裴槐安敲开落眉的房门。
落眉抱着手中的黑猫,站在窗前,赏着一树纷纷扬扬的槐花。
“师弟,跟你说了他不会死。”
“可是这样子,他会废掉的。”
“结局既定,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你要救赎的从来是苍生,而不是邪神。对谁都慈悲,那便成了软弱。”
“可他也是苍生中的一个,他也会哭,他也会痛。”
“师弟,你知道为何世间最是情劫难渡吗?”落眉挑起一枝槐花。
裴槐安蹙着眉,双手紧握,上面青筋暴起。
“最难的不是打动某人的铁石心肠,而是在‘两情相悦’中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抽身。世间所有情愫皆是如此。”
“好,既然师姐不愿,我也不强求……”裴槐安的拳头终究是放开,他转身离去,他明白了他师姐的意思。飞扬的衣摆吹起一地的浮土。
落眉抬手,折去一只探入窗内的槐花枝丫。
枯树开花了,可开得却不是时候。今年春天来得迟,或许才熬走冬天,便要浮荫入夏了。
裴槐安急匆地赶回沈十七的房间,推开房门,叶慕白坐在沈十七床边,旁边搁着铜盆,铜盆内盛着热水,他一遍遍地帮沈十七擦着额头。
裴槐安进来的时候带起一阵风,沈十七瑟缩了一下。
叶慕白捏着手中的帕子,捏得手指骨节泛白,皱着的眉头一直未消下去,眉目中带着内疚与自责。
“大人,郎中寻到了吗?”
“王爷的伤寻常郎中治不好。”
“不过我略通一二,还请叶公子先出去,我好施展法术救人。”
“那便多谢了。”叶慕白放下手中湿答答的手帕,皱着的眉头稍微松了松,对着裴槐安行了个大礼。
屋内燃着炭火,只剩下了裴槐安与沈十七。裴槐安将灵气汇聚与指尖。
每运一次气,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他的手指搭上沈十七的脉搏,沈十七睫毛颤动,在睡梦中嘟囔着:“好冷。”
裴槐安抿唇,手未挪开,又往指尖注入了几分灵力。
心脉有损。他拧着眉,脸色愈发苍白,他晓得,按照他的情况是绝对活不过二十的。
他更加努力地往指尖注入灵气,他的面色苍白如纸,五脏六腑像是被搅碎了般疼痛,喉头忽然一阵腥甜涌上来。他急忙用袖子遮住嘴,一口浓稠的鲜血喷在袖子上,他的手指抖动,沈十七脸上好不容易挽回的一点血色又消退了。他来不及去擦去嘴角的脏污,手指又重新搭回单薄的手腕上。
“对不起……”沈十七在梦中呢喃,他脸上的血色回来了几分,睫毛微颤。倏然间,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庞滚落。濡湿了素来顽强的脸庞,撕去了假装漫不经心的伪装。
“你们信我……”
“我……”豆大的泪珠滚落。若是他清醒,绝对不会露出那般脆弱的样子,或许还会装作不在意的讥笑。
“我信你……”裴槐安的另一只手抓住沈十七的手掌,像是想把自己微薄的温暖传递到他冰凉一片的身上。
我信你,却不能爱你,更无法护你……
光影明灭,记忆重叠。
恍惚间,裴槐安把床上的那人,当成了他。
那人是挂在天上的一轮皎皎皓月,是他遗失在滚滚红尘间的一粒明珠。
沈十七的脸色转为红润,有了活人的气息,裴槐安的脸色却越来越单薄,唯一的血色是唇角还未擦去的血渍,他像是随时要碎了。
“你好生休息。”裴槐安走之前帮沈十七掖了掖被子。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差点就未站稳,幸好扶了一把门框。
他轻轻地关上门,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可他受损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了那短短的几步路了,眼前的事物产生了重影,他直直摔了下去,就那样倒在路边,雪白的槐花落了他满头满脸。
“师姐……”日升日落,残阳染红了半边天色。临近黄昏时,裴槐安才悠悠转醒。
“别说话!”落眉抱着猫,翻了一个白眼。“早跟你说不要做无用功。现在好了,耗了我几十瓶丹药才把你救回来,自己本身就受伤了,还要逞强去救你那什么朋友。你差点就要去阎罗爷那边报道了,你晓不晓得?!”她又气又急,恨不得一巴掌扇上去。
“你倒是说说,你之前对谁都不上心的,怎么对他这么上心?!”落眉继续絮絮叨叨着。
裴槐安听着,却听得心不在焉。回过神来正巧听到那句,他据理力争道:“这不就和师姐你对岁岁一个道理嘛。”
落眉被他呛得一噎。有些好气又好笑地问他:“那你倒说说,我对岁岁是哪门子的道理?”
“不过是朋友之间。”
落眉的眼中闪过惆怅与遗憾,她对岁岁只能是以朋友相待。
哪怕轮回百世,却还是一次次地擦肩而过。好不容易可以凑得一个圆满,可岁岁已经永远都无法化形了,她能做的顶多就是保她最后一世无忧,只做一只吃了睡、睡了吃的小黑猫。
“行了,不与你说这些了。今日便多谢师姐了,来日我定把丹药补上。”裴槐安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对着落眉作了一礼。
“你要去干嘛?!”落眉着急地冲他吼,她试图拉住裴槐安的衣角。“你还没好全呢,又想去找死是不是?”
裴槐安未回,只余下木门嘎吱作响。
“小兔崽子……”落眉抱着猫,咬牙切齿地骂道。“净给我添乱!”
裴槐安的脚步还有些轻浮,可唇上总算是多了几分血色。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沈十七的房门,生怕惊扰了里面熟睡的人。
他轻轻地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人。沈十七眼尾绯红,面颊上也带着酡红,他的身体暖乎乎的,面上也没有了方才的不安,像是真得熟睡了一般。
他怔怔地瞧着他,缄默着未发一言。他抬起手,指尖泛白,想为他撩去脸上的碎发。可骨节分明的手指忽然定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后又垂了下来。
他清楚他不能是他,那也没必要把他当做他的替代品,他的影子。
他救他,只能是为了道义。
睡梦中,沈十七回到了小时候。
“小十七,玩不玩七巧板?”他的母妃手拿着波浪鼓,逗着他。
小孩子刚刚学会说话,他咿咿呀呀地说道:“母妃,陪我……”
年轻萝水葱般的手指,轻轻包裹住沈十七热乎乎胖嘟嘟的小手。
那是他惨淡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十七。”母亲握着他的手,代他捏着一块七巧板,“你认为这块放哪儿呀?”
“这儿。”小十七在母亲的怀中伸出手指,指向一块空余的地方。
“哎呀,我家宝宝就是聪明。”年轻萝毫不吝啬地摸了摸他的头,夸奖道。
“阿娘最爱小十七了。”
光影透过茂密的竹林渗进来,轻轻描摹出他母妃的轮廓。那样一个眉目灿烂的傲娇女子,把所有的温柔都献给了他。
他那时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幸福下去,直到永远。
镜花水月不过是一场空,竹篮轻轻舀起,只留下一筐滴滴答答不断渗透的凉泉,可竟是连那几滴的甘霖也留不住,最后只剩下潮湿的篮筐。
“阿娘的曲子吹得真好听。”
“小十七要听一辈子。”
“听了阿娘的曲子,小十七就再也不怕睡不着了……”
“阿娘……”
“阿娘,我还没听够呢……”
终是曲终人散场,庄生了梦蝶,不知何为真,何为假。
“阿娘……”沈十七带着哭腔小声嘟哝道。
裴槐安听到动静,转头看了他一眼。他见床上的少年脸上带着泪痕,不经意间露出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心也跟着揪疼,莫名其妙的痛感,像是要把他揉碎了。
“裴……”沈十七睁开了眼睛,橙黄色的阳光落入窗内,他微微眯起眸子。
“嗯?醒了?”裴槐安挑眉,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嗯。”沈十七含着鼻音,听起来全无前几日的傲气,软软乎乎的,就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狐狸。
“我们这是出来了?”沈十七尾音上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一些。
“嗯。”裴槐安垂眸敛下了眼底所有的情愫,再次抬眼,依旧是寂寥到极致的空。只是一瞬间,里面小心翼翼盛放着沈十七的倒影。
“叶慕白呢?他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沈十七的声音中带着一些急迫。
“他很好。没受伤。不过是需要睡一觉补补精神。”
安静了几秒后,他颇有些别扭地问道:“你呢?”
他别过脸,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补充道:“你别误会,我可没有关心你的意思。”
裴槐安的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我很好。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的情况?”
“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清楚得很。”
青年眸光潋滟,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苦涩。
“你饿了吗?我去给你煮粥。”裴槐安正准备起身。
沈十七的眼皮跳了跳,立刻拉住他的衣袖:“呃……还是别了吧,我不饿。”就你做的“美味佳肴”,我生怕你一个不小心把我毒死了……实在消受不起……
“嫌我做的难吃?”裴槐安挑眉,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嘶……当然没有。”沈十七讪讪地说。实际上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说呢?!知道的你在做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毒杀我!
顿了顿,沈十七似斟酌了许久:“你说上一次欠我一个人情。”
“我能不能用这人情换你帮我做一件事?”
“杀谁?”裴槐安平淡地问道。
沈十七的嘴角挂起一丝苦笑:“我就是这么十恶不赦的人吗?拜托你做事必定是杀人?”
“不然我想不出只手遮天的你还有什么办不成了。”
“不。我要你救人。”
“谁?”
“无忧阵里的人。”
沈十七看着裴槐安古井无波的面色,继续说道:“他们不过是被法术蒙蔽了才会害人的……”他回想起了在无忧阵的一幕幕……还有那些为他说话的村民……
裴槐安的面上划过悲伤,他出来后第一时间就去救他们。他本以为扎的那四百多个稻草人,也可以替换那些村民,将他们救出来。
就当他以为他真得可以救赎苍生时,可他的师姐告诉他,他们早就没了魂魄,没了生辰八字,一辈子只能在里面当傀儡了。
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面上带着困惑与不敢置信……
怎么会……
“不行。”裴槐安低下头。
“为什么?”沈十七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却未注意到他隐藏在衣袖下那只隐忍到极致的手。
“尚未救己,谈何渡人?”他本可以向他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那个可能会让他误会自己一辈子的方法。
他一向不喜欢把自己的软弱无能展现在旁人面前,于是便故意把“不能”说成了“不想”。似乎这样就能逃过心魔,逃过内心的自责。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冷淡。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啥想说的。
在此立志:我要做个“淑女”。
诸位帮我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