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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白璧落微痕

明月高悬,拂过柳条,落入纱窗,最后又跌跌撞撞地坠入室内;却发现蜡烛微泪,四周灯影昏黄,照不亮姣姣之姿。

沈十七穿着素白色的里衣坐在床边,纤长的手指抓着毛巾,一下又一下地往头发上蹭,时不时还抖抖水珠。

滴答,一颗水珠从发丝间流过,落到床铺上,濡湿了一小片被单。

“阿嚏——”沈十七打了个喷嚏,他眼眶微红,鼻子有些发痒。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手抓着毛巾久了,骨节泛红,里衣松松地合着,他光脚踩在地上,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一双很白但不算细嫩的脚。

那我见犹怜的模样,像是谁欺负了他一般,其实不过是喷嚏弄得鼻子有些难受罢了。

“嘶……,是谁想我?”沈十七放下搭在头上的毛巾,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道。

一半头发已经干了,另一半却还半干不湿着,有几缕甚至滴滴答答地往下渗着水珠。沈十七看着一小片被晕湿的床单,继续着手头的动作。

“定身符,拨云符,破阵符……”裴槐安的手上攥着几张符咒,是他刚刚画的。他自顾自地嘟囔着,那几张黄底的小纸条硬生生被他数出了银票的错觉。

仔细地核对完,他把那一把符咒放在一边,放在小人一起。他单手撑着头,头发扫在他颈侧,痒酥酥的一片,随即又把头发撩开。他盯着桌上朱红色的墨,盯得眼睛有些发干。他忽而提笔,又撕下两张黄纸。

他们不过是凡人之躯,为保性命无虞,还是给他们画两张平安符吧,关键时或许有用。他在心中想着,手上已经开始了动作。

羊毫笔吃饱了墨汁,一滴红墨晕染在纸上,似处子落红,又似隆冬疏影。

裴槐安刚想把它揉皱了,丢在一边,可思及就只剩最后两张纸了,他只能在上面补救。纸上笔走如蛇,一个屋顶般的图案笼罩住了下方的草书,平安喜乐。

沈十七的头发差不多全干了,他把裴槐安的毛巾丢在一边,上面有似有若无的槐花香,连带着沈十七的发梢上也沾染了几分薄香。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撩了一把头发,鼻尖顿时萦绕起皂角与槐花的清香。他躺下,脚勾起旁边的被子,手枕着头,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晚安。”

这夜清晖明朗,他又做梦。

“腿要弯,屁股要翘。”一个看不清脸的中年妇女穿得花红柳绿的,正拿着戒尺,训斥着他们。

沈十七身旁站着一排人,皆是与他年岁相仿。沈十七愣神的间隙里,那个中年女人的戒尺就抽到了他身上。不疼,因为在梦中。

可是沈小爷哪被谁抽过?还被要求做这么妩媚的动作?“嘶……老太婆,你还敢抽我?!”沈十七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一把抢过那个女人手中的戒尺,那个女人一愣,随即间尖细地呼喊道:“来人,拖下去!这小贱人胆敢以下犯上!”她淬了一口,随即就有几个打手模样的人拖着沈十七下去。

沈十七怒火中烧,刚想聚气在掌心,给那个女人点颜色瞧瞧。可运了半天气,却发现掌心什么都没出现。那只手纤细柔弱,手腕更是细得不像话,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了。那只手上没有常年练武留下的茧子,有的只是几许苍白的颜色。

沈十七冷静下来,环顾了四周,还有那些人,都是秦楼楚馆里的打扮。

沈十七不禁抽了抽嘴角,暗自思忖着,自己平常就那么不堪吗,做梦到男风馆里来了,还是娇弱小倌……

他任由别人拖着他,拖了一路。他就像条死鱼一样瘫着,除了地板看着像是好几年没有刷过的样子,有些膈应以外,其他都挺好。

拖了一路,走在前面的打手推开门,抬脚把他踹到了一间小黑屋里。“进去吧你,妈妈叮嘱了三天不能给饭吃。”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颇有些暴躁地吼道。

“……”沈十七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道,别人做梦都是梦见自己当了皇帝,三宫六院的美人,妻妾成群;怎么到自己这儿,自个儿就成了“美人”,还要平白受着窝囊气。

沈十七坐在油污的地板上,抚额叹息。

正叹息着自己怎么没做梦当狗皇帝,光影跳转,场景转换。

“她是谁?她是你的妻子,那我又算什么?呵,我连外室也算不上……”沈十七说完也是一愣,他也不晓得是落入了谁的执念,堕入了谁的梦。连说出来的台词都是这么悲凄。这不像他的作风,那扭捏的姿态以及卑微求爱的样子令他厌恶。

面前的那人同样看不清面容,可声音却是顶顶好听的,如昆仑玉碎,又似冰雪初融,他好似在哪儿听过:“你听我说。她不是的,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沈十七的白眼差点翻上天了,按照这情形他推断下来应该是一个订了婚的公子勾搭了一个良家少年,后来未婚妻找上门儿了,良家少年才发现自个儿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会儿正伤心欲绝地质问着呢。

既有了妻子为何还要招惹别人?沈十七暗骂着那人的花心。

他一甩袖子从那人的禁锢中挣脱开来。“那你倒和我说说……”沈十七原本是想说“我懒得听你解释”,可不晓得为什么脱口而出的便是那一句。或许他真的落入了某人的执念当中,明明那人已经负了他,可他偏偏还愿意包庇纵容着那人,愿意无条件的相信他,捧起自己的一颗真心,求他垂怜。哪怕粉碎也在所不惜。

他感觉脸上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划过,鼻尖挂着一滴泪珠。明明眼泪已经不争气的落下了,他还想故作坚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那人开口解释道,着急的样子竟让人觉得有些青涩,有些手足无措。

咚的一声,沈十七睡着睡着翻了个身,滚到了地上。

“嘶……”他揉着摔疼了的手臂,龇牙咧嘴地倒抽凉气。

他爬回床上,转头看了一眼天色。阳光透过窗棱,取代了清冷的月光,时间也不早,差不多辰时了。是时候该起床了。

沈十七继续搓着胳膊,方才的疼痛已经消退了许多,只是手还是发麻。

他抄起床边的衣服,便胡乱的穿上,打起结,最后披上外袍。这件白衣服都被他穿了好几天了,洗了好几遍,沈十七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再穿白衣服了,这么多天都穿腻了,他很少会那么长时间重复穿一件衣服。

“早饭吃什么?”沈十七下楼,正巧看到叶慕白在择菜。

“你应该问午饭吃什么。”叶慕白抬头,冲他温柔地笑了笑,似东风化雪、春泥护花,语气中带着一些无奈。

“额……”沈十七尴尬地挠了挠头。

“饭就只剩一点了,凑合凑合应该还能吃两顿,我又翻找出了一些咸菜,刚刚在后院挖了一些野菜。”

“呃……”沈十七踌躇了片刻,试探性地问道,“你确定你挖的那货能吃吗?上一次你也是在王府后院挖了些野菜。结果你和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呃……应该能吃吧?”叶慕白也犹豫了片刻,“不然也没别的吃了。”

“呃……”沈十七又抽了抽嘴角,挠了挠头。

“嘘。”叶慕白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滴水珠挂在玉笋般的手指上,像剔透玲珑的水晶。“裴大人还没醒呢,这个楼隔音效果不好。”

叶慕白从椅子上站起来,抖了抖盆中的菜,使得水滴顺着竹篾的缝隙渗透下来。

叶慕白一袭白衣,衣服的样式虽与沈十七的大差不差,他却偏偏是纤尘不染,颇有高洁傲岸的文人风格。

沈十七就截然相反了,哪怕这么素净的颜色都掩盖不住他眉眼间的妖冶。望向一个人时,满心满眼都是他。可定睛一瞧,却发现里面不过是一片漆黑,像是永不落幕的暗夜,藏着眼望不到底的深沉。

叶慕白抱着一筐菜,走向灶房,过了会儿又折返回来。

“呃……米好像不够了……只够吃一顿了。”

“嘶……好像我也没有多的余钱买米了……”

“呃,那要不我们睡到晚饭前?睡着了就不饿了。”叶慕白试探性地建议。

“好主意!”

二人又一前一后走上了楼,各自进入房间,蒙头继续睡觉了。

幸好起床时被子没叠,不然还要再叠一次。沈十七暗叹着自己的小聪明。他脱下外袍,一脚踢掉松松垮垮挂在脚上的鞋,躺在床上。

他仰面躺在床上,竟有些睡不着。他辗转反侧,裹着被子像虫子一样在床上蠕动了好几下,心烦意乱地抓了把头发。他仰头,盯着窗户,阳光透过窗户纸斜斜地铺洒进房间,也不晓得它是几时溜进来的,也不晓得它是如何取代了皎洁的清晖。

桂魄终属于黑夜,阳光占领了白天,月光销声匿迹,等待着下一个晚上的到来,乞盼着微乎其微的圆满。

沈十七转过身背对着窗户,将头埋进臂弯里,又随手抓过床边的一件衣服盖在头上。这才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一日好眠,他未曾做梦。

醒来已是申时三刻,残阳染血,将落未落。

沈十七隔着衣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感觉脸上的东西盖着有些闷闷的,于是便随手一丢。

他完全醒转过来,才想起来他刚刚丢的是自己要穿的衣服。

他暗骂了自己一句,连鞋都还未穿,便赤着脚,满屋寻找衣服。

等他梳洗完毕,便拖着鞋,去叫他们起来。

“你听我说,不是这样子的。长月仙子,是天君赐给我的妻子,但不过我未答应。等这次的事情办完了,我便去退婚。我的妻子永远只有你……”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好,再加上裴槐安的床靠近窗户,他的呓语沈十七听了大半,可最后的那声名字实在是细若蚊蝇,仿佛是压抑了许久,还带着一些哭腔。

他想不出,到底是谁,到底是哪家的公子或小姐能让裴槐安卑微祈求成那样,就为引得那人的回眸。

“有情人不得长相守啊。”沈十七轻声嘟囔了一句。心尖莫名漫上酸涩,像是细细密密的针,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终是得不到的最扣人心弦。正所谓,思而不得最相思。

沈十七抬手,在门上敲了三下。

屋内的人像是被吓了一跳,忽然惊醒。裴槐安脸上似乎带着风干的泪痕,他胡乱揉了一把。梦中的场景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一切组合在一起,却又似曾相识。

“哦,起来了。”裴槐安下床,穿着衣服回道。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缠在绳子里,手捏着绳子,脑海中却还不争气地回荡那句,你当真不要我了?

穿完衣服下了楼,他整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叶慕白以为是因为紧张,还一个劲地宽慰他。

“等会儿你去村长家,往东行,挂着黄灯笼的那家。”吃完饭,裴槐安对沈十七说道。

“叶公子与我待在家。待会儿劳烦叶公子按照我说的摆一下月见草花阵。”

“嗯。”

“这里有两张平安符,你们各自收着。贴心口藏着。遇到危难可以救你们一命。”他从袖子中掏出昨夜画的两张平安符。

“嗯,时间不早了。那我先去了。”沈十七站起身,理了理袖子。

“哎,别穿这件。穿茶掌柜的衣裳。不然容易露馅。”沈十七正准备出门,裴槐安叮嘱道。

“哦,好的。”他顿了顿,抬眸望着二人,他眼神清明,就似一潭积水,倒映出他们两个的身形:“你们万事小心,保重!”

“嗯,你也保重。”

沈十七换回了茶掌柜的衣服,那件有些灰扑扑的旧衣裳。但哪怕衣裳再怎么破旧,也未曾让明珠蒙尘,沈十七依然是那样的光彩夺目,不过是暗淡的颜色掩盖了几分魅惑。

“好了,我走了。”沈十七站在茶楼门口,最后一次回望灯火通明的茶楼。

出了茶楼,一路上挨家挨户皆亮着灯火,橙黄色的烛火晃动着照出低着头赶路的人影。

“都到齐了吧?”坐在主位的老人捻着一把山羊胡须。沈十七踏入了院子,院内所有人都站着,目光灼灼地望着村长。

沈十七不禁感到诧异,本以为自己已经赶了个早,没想到他们一个比一个勤,他们目光殷切,甚至可以算得上痴狂地望着主位上的老人。

“我们之中有内鬼。”村长睁开半合着的眼睛,浑浊的眼珠扫视过在场每一个人。

“茶掌柜!”村长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出沈十七的名字。

就如平地起惊雷。

“不可能!”站在前排的女子率先大喝。

“为什么?”村长的声音响起,就似一只秃鹫般阴鸷,虎视眈眈地盯着地上的肥肉。

“就凭他帮你留住夫君的心。”村长冷笑起来。“刘氏,人心难测!”村长一巴掌拍在梨花木扶手上。

刘夫人身体抖了抖,面色惨白,几乎站都站不稳。

“不可能!”人群中响起断断续续的声音。渐渐连成一片。

“上一次在大夏天拉货,快要热死了,茶掌柜好心施舍给我一碗莲子羹……”

“老母生病,茶掌柜借出银子救急,他是好人……”

“……”

这些都是茶掌柜曾经干过的善事,他的善意得到了回响。

“肃静!一个个猪油蒙了心的!”村长再次拍在梨花木扶手上。

“上证人。”

一个人从堂后走出。

他低头,像是一具失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月光照射在他惨白的脸上,竟是一丝血色也无!

他僵硬地张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作……证……”

沈十七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几分。他还记得,昨日,他掏出身上仅剩不多的银子,尽数塞给他,和他说,你跟了那么久,我又好几个月入不敷出,这些银子全当补给你的工钱,来日我会慢慢还的。

那个淳朴的少年连声音中都透着喜悦,掌柜的,你上个月已经给过工钱了,这是给我的赏钱吗?掌柜的,你人真好!我要一辈子跟着掌柜的……把我们的茶楼做大做强……

“掌柜的近日言谈举止都有异常……”台上的少年开口,声音中不带任何情感。

“我……以自身性命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他竖起三根手指,仰着脸,眼眶里嵌着一对只有眼白的眼珠子,他对天发着毒誓,全然不复往日的模样。

“诸位,都信了吧。”

底下传来窃窃私语,似乎还有人想为沈十七申冤。

村长的耐心终于耗尽,他在梨花木椅上敲了三下。在场所有人都停止了议论声,像是被抽去三魂七魄的木偶,在月色下一张脸惨白。

唯独沈十七不受影响。

他在心中默默倒数着,心急如焚。裴槐安,你好了没?我怎么还没有看见你?我只能帮你拖最后一会儿了,快点!

终于,酉时整。

白衣青年手持长剑,飞上半空,劈向空中的月亮。

青年衣袂飘飘,似九天仙尊堕入凡尘,一举一动都是那样的不染尘埃。

幸好,来得及了。

那些村民愣了几秒后,生硬地转动手臂,朝沈十七扑来。包括刚刚为他说话那几个乡人。

他们的指甲变化成厉爪,直向沈十七抓去。

沈十七一面还手,一面还要小心自己的动作会不会伤到那些村民。

他知道,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不过是被妖法蛊惑了。

一根长指甲刺入他的肩膀,鲜血喷涌而出,顿时在灰布上晕开一片深色。沈十七闷哼一声,他只是把那人一掌拍开,并未伤及他的性命。

“嘶……”就在沈十七晃神的间隙,一下又一下地攻击接踵而至,他倒抽一口凉气。

噗,忽然一只手扎入了他的心脏。大片的鲜血晕染开来,沈十七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就似一张惨淡的纸,纸上不带丝毫的颜色。

平安符碎了。

它未护他躲过一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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