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白璧落微痕
本书标签: 古代 

第十五章

白璧落微痕

翌日傍晚,喜字高悬。

整个乔家里里外外都挂着红灯笼,正堂内放着几叠龙眼和花生,高高地堆成一摞,寓意着早生贵子。

丫鬟搀着乔凝宁出来,乔家的宗亲都在。他们苍老年迈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肥肉堆积在脸上,捻着胡子,都在恭喜乔凝宁,得以攀附了一门好亲事。

绣着一双鸳鸯的红布盖住了乔凝宁麻木的表情,她就像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般,玲珑眼中一派死灰,她任由别人搀着她,乔母念着祝词:“红烛熊熊映红妆,喜结良缘共举觞。愿尔比翼双飞,白首不相离,永浴爱河情更长。”

春日的晚风吹起红盖头的一角,吹动发鬂间坠的玛瑙珠玉,她抬眸望了一眼,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所有人都在恭贺她的幸福,可为什么她自己不高兴呢?

乔母念完祝词,她根据丫鬟的提示,跪下来叩拜乔母的养育之恩。

阿娘,缠足太疼了,下辈子能别把凝宁生在高门大户吗?

这里墙太高了,高到凝宁看不清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

凝宁还没放过风筝呢……

乔凝宁想着,她任由思绪飘散在春风里,随后又消失如烟。

她上了花轿,听见外面锣鼓喧天,萧鼓一声接着一声,领德沿街的乡人们都前来围观。

“哎呀,十里红妆好生气派!”

“乔家丫头福气真好!”

“啧,啧,啧,好生让人羡慕……”

……

乡人们的议论声混合着孩童们的笑闹声传入她的耳中,她像是终于有了点意识,手指动了动,随后一滴清泪滑落脸颊,温暖的液体落在手背上,像是一滴珍珠,随后又悄无声息的滚动,濡湿了一小块衣裳。

一滴泪接着一滴泪,她无声哭泣着,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止也止不住。

春风吹起花轿帘子的一角,也吹动了她头上的喜帕,露出了她的大半张脸,被泪水打湿的大半张脸。

“娘亲,娘亲,漂亮姐姐怎么哭了?”借着大红灯笼的光,街边一个小女孩儿拉着她阿娘的衣袖问道,乔凝宁循声望过去。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粉雕玉琢的一只,很是可爱。

“漂亮姐姐是高兴得哭了。”她的阿娘回道。

乔凝宁忽然想起,小时候街坊结婚,她阿娘带她出来沾喜气,她也问过她阿娘这个问题,阿娘回她:“新娘子是个有福气的……”

乔凝宁惨淡地笑了笑,浓厚的脂粉揉在脸上都掩盖不住她眸中的悲凉。

她那个年纪,也快要裹脚了吧……

花轿颠簸,往事如浮尘,飞扬在脑海中。

“我及笄之后要嫁给你。”乔凝宁说。

阿楠揉了把她的头发,往她嘴里塞了块糖,有些宠溺又无奈地说道:“我的傻小姐,两个女孩子是不能嫁娶的。”

“我不管,如果阿娘不允许,我们就私奔,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相执一生。你说好不好嘛?阿楠。”她有些无赖地在阿楠的手底下蹭了蹭,半是撒娇地抬头看着阿楠。

“好,好,好,我的傻凝宁,都依你。”

那日,落英缤纷,槐花糖的甜蜜包裹在舌尖,可如今细细回忆起来全是苦涩。

她和她的故事,发生在那个春天。

于是乎,命运也是这般巧合,她永远留在了那年的春天,芳龄永驻。

无论那棵槐树如何的花繁叶茂,年轮长了一圈又一圈,都再也唤不醒她,为她做一次槐花糖了。

那年,阿宁十岁,阿楠十三岁。

裹脚的痛楚已经消退了那么点。她的阿娘为了让她嫁好人家,开始让她节食。

那年的春夜,明月高悬。她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溜入灶房,就是为了找找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她饿的有些眼冒金星了,可她的阿娘还是不允许她吃东西。

“谁?哪个狗贼?!”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子手持着扫帚,对着阿宁,正准备一棍子敲下去。

“是我……我好饿……姐姐……”乔凝宁怯生生地抱住头。

“小姐?”阿楠迟疑地放下手中的棍子,端详着面前缩成一团的女孩子。

“我好饿……姐姐有没有什么东西给我吃……”阿宁睁大着一双水汪汪的玲珑眼,可怜巴巴地瞧着阿楠。

“你等着。”阿楠看着阿宁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软了,转头为她翻找起东西来。

叮叮当当的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后,阿楠掏出一个小纸包。

她有些抱歉地看着阿宁:“不好意思,只找出来这么多,东西都被他们分完了……这是我自己私藏的……槐花塘。”

明明就那么一小包糖,却也让饿了好久的阿宁眼冒金光。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克制一些,只拿余光瞅着那一包琥珀色的糖块,她吞着口水,伸出手拿了块,小声说了句谢谢。

就在阿宁吃糖的间隙里,阿楠的话匣子也被打开,她不断絮絮叨叨着:“夫人怎么忍心不给大小姐吃晚饭?!大小姐还在长身体呢!唉,真狠心!本以为你们当小姐的,总是不愁吃穿的,没想到还跟我们一样要饿肚子……”

阿宁听了她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姑娘长着一张鹅蛋脸,可惜就是太瘦了些,撑不起那软乎乎的长相。

阿宁吃完了嘴中的糖正准备再拿一块,听了她的话,又默默地把手缩了回去。这个小动作被眼尖的阿楠发现,她说道:“吃嘛,别客气。我今天可没有饿肚子,吃的饱饱的呢。”她为了证实她的话,努力装出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

阿宁半信半疑,又伸手拿了一块。

“唉,有时候真有点搞不懂了。你们那些富家小姐,裹小脚是为了取悦男人,养成纤纤的体态也是为了取悦男人。男人这玩意儿真有那么重要嘛,为了那些薄情寡义的东西白白糟践自己的身体……”

阿楠絮絮叨叨着,为乔凝宁打抱不平。

“你们不用吗?”乔凝宁边吃着糖边偷偷打量了一眼阿楠的脚。那双脚远比自己的要大好多,穿着粗糙的布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脚,小小的一只,被困束在绣工精致的翘头鞋里,不得自在。

阿楠笑了笑,打趣地说道:“我们村里姑娘比不得你们富贵小姐,天生就是要在田地里劳作的命,裹了脚,就相当于残废了。”

阿宁懵懂地点了点头,借着月光,在心底描摹着面前姐姐的脸庞。

“你为什么要来我家灶房做工?”阿宁忽然发问。

阿楠的眼睛对上阿宁亮晶晶的眸子,里面有她的倒影,随后视线错开,回答道:“为了生计,听说灶房油水最好,时常能吃到主子们剩下的山珍海味,所以我就选了来这儿做工。”

“那为什么,姐姐还那么瘦。”阿宁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没有人世的险恶。

阿楠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投胎到富贵人家,起码他们不会因为争一口吃食就大打出手。

她苦涩地笑了笑,逾举地用手撸了一把阿宁的头发。“哎呀,我的傻小姐。”她叹了口气,“在我们这儿,所有东西都是要靠抢的,抢不过自然就要饿肚子了。”

阿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瞧着阿楠:“我们做朋友,好不好?你不用叫我小姐,叫我阿宁就行。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往后,我罩着你,这样你就不用饿肚子了。”

阿楠被她的话呛了一下,有些好笑的瞧着她,又撸了把她的头发,软乎乎的触感包裹着她粗糙的指尖:“我的傻小姐呦,你自己饭都吃不饱,还要来照顾我。”

停顿了一会儿,她像是深思熟虑过一般,说道:“我叫阿楠。具体哪个‘楠’我也不知道,阿娘死的早,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呢……”

“一拜天地——”乔凝宁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身处礼堂,她麻木地和旁边的男人一起跪拜着。

“二拜高堂——”乔凝宁再次俯身。

“夫妻对拜——”乔凝宁转过身子,与面前的男人相对跪拜。

“礼成——”唱喝官的声音注意被拉长捏细。

“新娘子入洞房——”

在拐过第二个回廊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住了她,旁边的丫鬟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告退了下去,她悄悄掀起喜帕的一角:“十七?!”

她惊呼出声。

“我知道姐姐不想嫁,我带姐姐逃婚,让姐姐隐居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好不好?”沈十七拉住乔凝宁,借着昏黄的烛火,乔凝宁看清楚了那人眉目间的决绝。

她心中叹了口气,一点点地掰开沈十七的手。

“瞎说,这门亲事是我自己答应的。王老爷有权有势,是全西北女子都想嫁的人。”乔凝宁佯装出幸福的样子。

“哪怕是全天下女子都想嫁的人,也不一定是姐姐想嫁的!”沈十七想再次拉住乔凝宁的手,却被乔凝宁推开。

“王爷,我已嫁为人妇,请自重。”她明明是笑着说的,可语气中却带着浓浓的苦涩。

“对不起。”沈十七的手将在半空中,随后又不甘地垂下,他想让每个对他好的人,都能幸福,他就是这么微小又简单的心愿,他却一次都没达成。

“十七,文臣拼死进谏,武将马革裹尸,只有蝼蚁才苟且偷生。乔家好歹是武将世家,哪怕是没落了,也没有后代子孙苟且度日的道理。每个人活在世上就有自己的职责,我亦是乔家子孙,现在我要去履行我的职责了。嫁给王老爷是我的职责所在。这样能复兴乔家。”被困在后宅里,相夫教子,一生一世,这似乎也是天下女子的宿命……为什么就不能改变呢?

“十七,莫要再相劝了,被撞见我俩站在一起,容易遭人口舌,你走吧,保重。”其实也挺好,我马上就能见到阿楠了。不知道她好不好……?

沈十七见劝说无用,他眼中的光暗淡了一下,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清楚乔凝宁的执拗,她决定要干的事情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的,沈十七不甘地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所有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乔凝宁怀里塞。边塞,他边说着:“姐姐保重,留些钱财傍身总是好的。可惜我今天是偷偷溜出来的,带的不多,只能给姐姐这么多了。”

乔凝宁看着眼中凝着泪,强逼着它们没流下来的的沈十七,心中一暖,又有些哭笑不得,她像个大姐姐般抚摸了一下沈十七的头发:“好,保重。”

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涩,目送着沈十七翻墙离开。

我死后,你千万要好好活着。就当是代我活下去……

她一个人朝着二楼的婚房走去,大红色的婚服拖在地上,被大红色的喜烛照亮,末端绣着一双鸳鸯。

“阿楠,我今天和阿娘去凑热闹,看到一个漂亮姐姐结婚了,可她好像并不开心,还哭了呢。但是阿娘告诉我,她那是高兴得哭了。”那天晚上阿宁拉着阿楠的衣袖不解地问她。

“她是不愿的……”阿楠叹了口气。“若真嫁与心上人,应该是欢天喜地才对。”

“那我嫁给阿楠的那日,要欢天喜地地出嫁。”阿宁支着头看着阿楠,甜腻腻地笑着。

阿楠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一愣,即使笼着一层夜色,她的耳根子也红了,心跳加快,似乎即刻便会跳出胸腔。

“傻宁宁,女孩子之间是不能行婚嫁之事的。”

“为什么?阿娘不允许,我们可以私奔的……”阿宁眸中灼灼,眼波流转之际,里面全是阿楠的影子。

阿楠只是笑着,宠溺地看着窝在她怀里的阿宁,未做回答。

“阿楠是不愿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手中停下了把玩头发的动作。

阿楠继续未做回答。

“哼,我不管阿楠愿不愿意,我就要嫁给阿楠。哪怕你不愿意,我也要缠着你。和阿楠过一辈子……”她有些傲娇地嗔怒道,玲珑眼微微眯起。

阿楠往她嘴里塞了块槐花糖,截住了她的话头。她开始咔哒咔哒地吃糖。

傻姑娘,我怎么会不愿意呢?若我是个男子,若我与你门当户对……

幸福的时光好景不长。

那年春末,在花阴下,阿宁亲了口阿楠,抱着她的胳膊说:“我嫁给你,好不好?”

这句话恰恰被出来散心的乔母听到,乔母一巴掌扇在了阿宁脸上,眼中满是失望。

阿宁也被她母亲的一巴掌扇蒙了,倒在一边,不敢置信地瞧着他的母亲。

她哑着声音,一声阿娘还未叫出口。

就听她阿娘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当真是不知理廉耻!光天化日之下进度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乔母盯着阿宁骂道,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来人,早听闻小姐有个相好的,先前一直找不着。原来是你!这小贱人胆敢勾引小姐,来人,将她浸猪笼,让小姐断了不该有的心思!”随后,她指着阿楠,狠狠淬了一口,对左右吩咐道。

阿宁的心像是被狠狠碾碎了一般,碎片刺在肉里,疼得她脸色惨白,疼得她无法呼吸,甚至来不及挡在阿楠身前。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快到阿宁来不及阻拦。于是乎,阿楠就永远停留在了花一般的年纪,永远留在了那片槐花阴下。

她和王老爷的亲事也是那时候定下的。

阿楠死后,尸体在河水中泡了三天三夜,泡得一张纤瘦的小脸都肿了,才被捞上来。她被曝尸在太阳底下,全院子的下人都被喊来看,以作惩戒。

阿宁的宝贝,她举重若轻的秘密,就那样被赤条条地暴露在众人面前,最后被抛尸荒野。她甚至不敢为她哭一场,不敢去祭奠她……

天道总是不公的,那么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最后却不得好死……死得那样悄无声息,无人为她祭奠,无人为她立一块碑,就像她甚至记不得自己名字里的楠是哪个楠一样……

这之后,阿宁就逃婚了,她隐居起来,学着阿楠的样子熬制槐花糖,养活自己……

往事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中就如走马观花。阿宁不知不觉地走向婚房外的栏杆处。栏杆下,是空荡的后院,那个她即将要度过余生的地方。

“阿楠,阿楠……”乔凝宁忽然对着虚空唤着,痴痴地笑。

可回应她的只有风过林梢的声音。她的身子越来越往前倾斜,大半个身子露在栏杆外。

她像是疯了般,继续往前,手不断地向前伸,像是想抓住什么,她嘴里喃喃自语:“阿楠,我来嫁你了……”她脸上笑得甜腻腻的。

终于摇摇欲坠的她摔了下去,鲜红的血流了一地,滴滴答答的殷红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向更远的地方。

乔凝宁的眼前浮现出阿楠的影子,她欣喜地抬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她的手也抬不起来了。

眼前阿楠的影子逐渐消散,乔凝宁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阿楠,下辈子我会把糖做得很甜很甜……”

作者有话说:

“红烛熊熊映红妆,喜结良缘共举觞。愿尔比翼双飞,白首不相离,永浴爱河情更长。 ” 引用自百度。

上一章 第十四章 白璧落微痕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