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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白璧落微痕

纸包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或许是有糖碎了。绳子本身系的就不紧,现下松散开来,隐约可以看到一角露出来糖块,琥珀色的,里面有槐花花瓣,黄白色的。糖块像是水晶,花瓣又像是羽毛,羽毛被封印在了水晶里,漂浮在水晶中。

“为什么?”乔凝宁顾不得去捡地上的糖,直愣愣地盯着裴槐安,几乎快要疯魔了。他那么好的人,怎么会……?

裴槐安蹲下来,莹白如玉的手指拢住糖包,他细细地将散落的糖渣子扫入糖包内。他站起身来,双手捧着那包碎糖块,说道:“城东的羊肉泡馍店老板昨夜被杀于家中,乡人说看到一个酷似王爷的身影,我问王爷昨夜的行踪,他也含糊其辞,所以就先被‘押’入牢中,等凶手被捉出后自会放出。”

乔凝宁双玲珑眼里翻涌着难言的情绪,棕黑色的眼眸中汹涌澎湃,她喃喃自语:“十七……十七……他是为了我……”她浑身抖得不成样子,那双三寸金莲几乎要支撑不住她身上的所有重量,她手撑着糖车,才堪堪站稳。手指紧紧地抓着糖车的把手,抓得骨节泛白。

忽然她是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闭了闭眼,随后又睁开,眼里翻涌的情绪不见了,转而是是决绝。

“大人,昨夜他去见了我。从我这儿拿了包糖,眼下应该还没吃完,府内还有残余,大人若不信,大可以去找找。昨天我没有来这里,我在城北。”

“多谢娘子,劳烦娘子与在下去一趟衙门,做证人。”裴槐安冲乔凝宁拱了拱手,唇角弯弯。

“那是自然。”乔凝宁其实知道,她的兄长在衙门内担任知州,她也知道若被认出来了,她之前是私自逃婚出来的,必定免不了重罚,重的会被按家规处置,乱棍打死;若是轻的就是逐出家谱,永生不得踏入乔家。

但还有一种令乔家人都喜闻乐见的结局——被五花大绑地塞入花轿嫁与王老爷,两家喜结连理……

她记得十四五岁时,王家上门提亲,聘礼里放了整整一个院子,甚至连媒婆都是穿红带绿的,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认为她哥哥要出路了,乔家也挽回了落寞之势,终于有了倚仗……

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可就是没问过她愿不愿意……

乔凝宁把糖车停在一边,对裴槐安说道:“走吧。”

裴槐安叫了辆马车,扶着乔凝宁先上。

上了马车,车子启程了,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在下裴枕,字槐安,敢问娘子闺名?”马车上裴槐安率先打破了沉默,十分恭敬地问道。

“民女乔凝宁,知州乔家那个离奇失踪的待嫁女。”乔凝宁摘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单薄的瓜子脸,嘴唇上有一层浅淡的血色,她那样纤弱,仿佛风一吹,便会乘风而去似的。

“原来是乔小姐。”裴槐安冲她礼貌笑了笑,那一笑温润谦恭,似能融化腊月冰雪,却不显得出格。

“乔小姐和镇北王是怎么认识的?不知可愿说与裴某听听,裴某很是好奇,愿闻其详。”过了会儿裴槐安说道。乔小姐是个闷人,为了不让车厢内的氛围太沉重,也为了多了解那么点儿沈十七的往事。

乔凝宁笑了笑,端的是一派大家闺秀的礼节。“那年仲春,家里为我定下了门亲事,我逃婚了,从此世界上再无乔大小姐,城东的巷子里多了位卖糖的宁娘子。这些你想必都知道了。”往事不堪回首,因为那短短的字里行间中,包含的就是整个苦涩的青春。她只字未提阿楠,阿楠是她心上的一道疤,哪怕表面皮肉长好了,那里依然留着一道伤痕。提起她,就像亲手撕裂那个结痂,顷刻间便会血流如注,痛不欲生。

裴槐安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只可惜车上没有茶水,不然为她斟一杯茶可能会显得更平静悠然。

“我逃婚时身上未带银两,这世间仅两个人知道我去哪儿了。其中一个年岁尚小,另外一个大一些的就每个月的一天晚上,偷偷来找我,拿银子来接济我。”说到这儿,乔凝宁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年岁稍长的那个战死了,听说她死前的遗愿就是让那个年岁尚小的接替她完成她没干完的事情。后来就变成了那个年岁小的每个月的一天晚上拿着银两来接济我。记得他爱吃甜的,我便每次都会给他煮点甜食。”

乔凝宁有些心神不宁,丝毫未注意到自己的答非所问。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尴尬地冲裴槐安笑了笑,抱歉道:“哎呀,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没说到点子上,反而越说越偏了。”

“无妨。”

乔凝宁转回正题,继续说道:“至于我和镇北王是怎么认识的,那就说来话长了。那年沈王爷刚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拜在了叶夫子门下,叶夫子教他读书习字。叶夫子和叶夫人都通文墨,叶夫子教男子八股取仕,叶夫人教我和叶家小姐女书女训。我们虽为分开授课,可下学时也常能碰到,叶夫子对这软乎乎的小奶团子很是看好,一来二去,我们熟络了起来。后来叶小姐效仿木兰参军报国,过了两年,我也及笄了,后来……”后来的故事,就如她之前讲的那样,缓缓铺陈开来。

在后来的故事里她就成了一具提线木偶,别人牵动着她走向故事最终的结局,她是戏中人,却无法改变最后的收场,所有人的脸上都糊着用纸做的笑脸,他们只是恭喜着她,没有人在意她这个戏中人愿不愿意。

木偶好不容易剪断了困住她的提线,化作了一只飞鸟。但飞鸟的翅膀上曾被烙上深深的印记,破败的羽毛支撑不了她投向更远的密林。眼下,木偶不得不重新整理束缚它的提线,强颜欢笑以遮盖内心的疮夷。

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匀速行驶着。到了衙门口,乔凝宁的故事也正好讲完了。

裴槐安先下车,考虑到乔凝宁腿脚不便,他扶着乔凝宁下车。

他带着乔凝宁走入大堂,堂内的讨论声还在,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却当看见裴槐安身后的人的时候,他们全部都安静了。裴槐安居然找到证人了?他们有些不敢置信。

随着那姑娘开口,更是平地炸惊雷,那姑娘徐徐说道:“民女乔凝宁,见过各位大人,民女就是昨夜王爷去见的人。”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乔知州,面面相觑,当年乔大小姐逃婚闹得轰轰烈烈,已是人尽皆知的程度,现在乔大小姐找回来了,可谁也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乔知州看着堂下的女子,这么多年,她容貌未变,只是眼尾多了几分沧桑。他不会不知道他的妹妹因何而逃婚,也不会不知道族人为什么为她定了这么一门婚事。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再看了,她这么多年的苦难,都是因他而起。他对她的逃婚,愧疚大于愤怒。

“人……既然找着了,便带去签字吧……王爷也可以请他出来了……”乔知州胡乱地应答。

过了会儿,他又补充道:“今日的事情还请诸位同僚不要声张,传出去对乔家姑娘声誉不好。”他揉了揉额角,像是有些乏了。

裴槐安先带乔凝宁去签字画押,再亲自开牢门接沈十七出来。

听到牢门的钥匙孔被转动的声音,对着微淌的烛泪发呆的沈十七转过头看了一眼,眼眶泛红,不知是不是因为盯的久了,他用力眨了好几次眼,才看清楚来人,起身准备出去。大红色的芍药锦袍上沾了尘土,芍药上落了些许灰败。

“凶手找到啦?”他见到裴槐安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他刚想赞叹一下裴槐安的办事能力,就听他开口说道:“没,但是证人找到了。”他亲眼看着沈十七亮如星辰的眼眸渐渐暗淡下去,他知道,证人找到意味着乔凝宁去举证了。

他也知道乔凝宁被认出来后是什么下场。

他整个人都呆愣在那儿,就像一具失了灵魂的木偶,任凭裴槐安怎么推他,怎么唤他,都不做一丝反应。

裴槐安替他开了牢门,他终于有了些反应,他猛地抓住裴槐安的肩膀,愤怒地嘶吼着:“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她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为什么那一点点喜乐都不愿意给予她?

他其实不该恨裴槐安的,他的恨来的汹涌澎湃又蛮横无理。或许,他唯一能恨的从来只有他自己,他怨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去找她?

可若不恨他,他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这所有的一切裴槐安都知道,所以他任由着沈十七的手指深深地掐入他的肩膀,沈十七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掐得他生疼。

过了会儿,沈十七终于放手了,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靠着廊柱瘫软下来。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不晓得这句对不起是说给乔凝宁听的,还是说给裴槐淮安听的。

另一边,乔凝宁被护送回了家,乔知州已经同母亲知会过了,他提前下了衙,在家中陪着母亲,等着他的妹妹。

乔凝宁久违地踏入了那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里的槐花依旧,神兽蹲守在屋檐,寓意保一方平安。数载春秋模糊了神兽的威仪,只剩下几个长着青苔的动物状石雕趴在屋檐。

乔母正襟危坐在正厅,见到女儿,她激动得老泪纵横,站起身,走上前,抖着手抚摸着女儿的脸庞。

乔凝宁也百感交集,童年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重新冲刷在她的脑海里。

乔母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的好女儿,受苦了。明日就把婚完了吧,漂泊了半生,也算是有着依靠。”

乔凝宁的表情僵了一瞬,她没想到她的阿娘与她久别重逢,第一句和她说的就是婚事。

她转头注意到了一旁的王老爷,一个大腹便便、五十好几的男子,正色眯眯地上下打量着他。

离家出走的那几年,她也听说了不少关于王老爷的桃色新闻。

说什么王老爷纳了五六房小妾,还经常出入花街柳巷,好像还有小道消息说,他染了花柳病。

乔凝宁想,消息灵通的乔母不会不知道的,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的母亲,喉头哽咽,想问一下为什么,可嗓子里却像是有烈火灼烧过一般,疼得她说不出一句话。

乔母看出了他眼中的困惑与震惊。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小声附在她耳边道:“咱家很早以前就收了聘礼了,现在已经退不了了,不然你哥哥的高官是哪来的?而且王老爷也不错,年纪大会疼人,关键还对你一腔深情,你出走的数年里,他都未毁约……”

乔凝宁满眼失望的盯着那个给予她生命的女子,为什么同为女子她就不能理解一下她的苦衷?

她笑了,笑出了声,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止也止不住。

“好,这门婚事我答应了。”就当是我报您的养育之恩吧,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乔母也大喜过望,讨好般奉承着王老爷。

王老爷看着乖顺的妻子,也满意地笑了起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恭祝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所有人都很开心,却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作者有话说: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不知碾死了多少蛇虫鼠蚁,可她甚至是千万个她们终究是留在了旧时代,留在了封建社会的牢笼中。烟烟还是蛮为凝宁可惜的。很庆幸生活在新时代,庆幸祖国的繁荣富强。

其实烟烟也发现一个bug,就是那些衙门里的老古董骂了沈十七两个半小时,感觉他们话未免有点太多了吧,这得是多大的深仇大恨啊!可是不这么安排的话,他们就坐在那边好像有点不切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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