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在乎,可有人会替你在乎。”裴槐安还是保持身体前倾的动作,双手交叉在一起,手上青筋凸起。他的目光中不再是寂寥到极致的空茫,里面能盛放的东西不多,可是却有沈十七的一份,这就足够了。
他满眼的真诚,微微蹙着眉,定定地瞧着沈十七。他眼中的星辰就那样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沈十七面前,仿佛那满天火树银花,都只是为他所绽放。沈十七有些无所适从,他再次垂下了眼眸。
只要不看就不会存不该有的念想,也就不会有奢望破灭后的遗憾。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他这样告诉自己,可是他不过也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选择搏一把,再相信他一次,哪怕就一次。哪怕是飞蛾扑火,哪怕是沧海一粟,他也愿意去试试。
他忽然也就不在乎了那颗七窍玲珑心会不会被人打碎。他若真诚地把心剖出来送给那人,好好珍藏,或是碾在脚底,都只是那人一念之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只要他自己问心无愧就行。
“好,我再相信你一次。”沈十七脸上的魔纹尽数消退,他对裴槐安莞尔一笑。他尽可能地装作无事发生,可是唇角的那一丝牵强终是出卖了他。
裴槐安也松了口气,像是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如释重负。鸦黑色的长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火树银花。他交叠的双手松开,暴起的青筋一点点地往下消退。
他忽然又抬起头,眸中一片墨黑,他报以微笑,说了声:“多谢。”不知是不是沈十七的错觉,他嘴角笑容淡下去的那一刻竟无端多了份苦涩。
“其实,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裴槐安看着他,只可惜眸中的倒影被长睫毛所遮住,让人看不清他的眼中是否还存着沈十七的面庞。“我自会用自己的方式还你清誉。”
“裴大人的办事能力,我还是信服的。”沈十七眉眼弯弯地说道。
“殿下谬赞。”裴槐安恭维道。
“殿下的糖哪买的?我觉得还怪好吃的。”裴槐安突然说。
沈十七正准备在锦囊里再抓一块糖,闻言愣了一瞬,用纤长的手指捻起两块,一块给裴槐安。
“哦,你说那个糖啊。是宁娘子那边买的。全城独她一家,你若喜欢,月末辰时你可以去宁娘子那儿买,今日你若有空正好可以买到。”沈十七边吃着糖边说,裴槐安也默默拿起那块糖,吃起来。在手中握久了,指尖的温度融化了冰冷的糖块,糖块的表面微微有些粘,琥珀色的糖令裴槐安苍白的指尖也多了几分颜色。
“宁娘子?”裴槐安问道。
“就是一个三十几岁,蒙着脸,有些灰扑扑的一个小脚娘子。”沈十七解释道。“她家糖也不贵。”沈十七说完忽然想到裴槐安他也不差钱,补充那句完全是没必要。
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吃手中的糖。槐花糖的甘甜被包裹在舌尖,槐花馥郁的香气萦绕在整个口腔,温暖了味蕾,似乎这样就能永远留住那个春天,在悲怆寒冷的冬日仔细怀念。
衙门离王府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走路要耗费上半个时辰,可乘马车不消一炷香就到了。
马车稳稳地在衙门口停下,裴槐安先下,沈十七跟在他后面。一抬眸,印入眼帘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员,站了整整齐齐两排。有的垂着头,有的盯着他,神色晦暗不明,却在视线与他交错时又匆匆低下,像是在躲避着瘟神。
沈十七一挑眉,他们对他避之不及也不奇怪,毕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可是国师亲口所言天地难容的恶种。
沈十七玩世不恭地用胳膊肘碰了碰裴槐安。
“这么大的阵仗迎接我啊,他们倒是有心了。”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嘲讽。
现场的官员都变了脸色。
站在最前排的人出来,一看是乔知州。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礼,才敢抬头看他,眼神小心翼翼,尽量不与他的目光对上,他说道:“殿下,想必马车上裴大人也和您说了吧。殿下有无想说的?到里面来说。”
“若我没有想说的,你又当如何?”所有人都是一愣,连裴槐安都没想到沈十七会这么说,人群中顿时有人倒抽冷气。所有人的面上都呈惊惧之色,他们没想到平日里纨绔的王爷连今日都会这般胡闹,若真做实了他的罪名,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素来有仁厚之称的张大人擦着汗,嘴唇抖得不成样子,他颤颤巍巍地劝说:“殿下……按规矩也应当先去衙门……”他两条腿颤抖着,几乎要架不住他那具衰老的躯壳。
看他紧张成那样,沈十七笑了笑,自己又何必与那群老东西置气,这么为难他们也没有道理。
沈十七潇洒地一甩袖子,往衙门口走去,人群顿时为他让他一条路,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直视他,他像是什么耀眼的太阳,没有人敢直视他的锋芒。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在他们眼中,他不过是那只丑陋的蝙蝠,龌龊恶心,没有人愿意靠近他,生怕玷污了自己翩翩君子的衣袖。
暖阳照射在通往衙门大门的青石板路上,苔藓密集地生长在缝隙中。春日的灿阳照不亮冰冷的青石板路,就如沈十七的一腔赤诚温暖不了复杂多变的人心。他原先刚来的时候并不是那样蛮横无理的。
他想若他对每个人都好一点,是否他们也可以在这异乡也恩赐他那么一点点善意,他其实不坏的。
现实往往与理想相悖,每个人都对他弃若敝屣,渐渐单纯的他也学会了用外表的戾气掩藏内心的柔软,保护脆弱的那片残破。可人们转头又指着他,批评他的任性妄为、心狠手辣。
他径直走入大堂,大堂内放着一把梨花木椅,是给他坐的。按理来说,犯人受审应当跪在地上,可他毕竟贵为皇亲国戚,哪怕是受千夫所指,那些官也是不敢轻易开罪他的。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抖着脚,等着后面的大人们小心谨慎地走入大堂,那些人慎重地入座,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十七从鼻端发出一声轻笑,端详着自己古街分明的手指。他们就那点胆量,不过是给他们摆了一道,各个安静得就跟鹌鹑一样了。他轻蔑地想。什么所谓文人风骨、傲然独立,不过都是狗屁。
“殿下,您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乔知州首先坐定,尽量不表现出惶然之情,和颜悦色地问道。
“去见了位故人。”沈十七头也不抬地继续看着纤长的手指,抠着指甲里的污垢,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他也不继续为自己申辩,等着乔知州的下文。
厅堂内静了几秒,只留得沈十七剔指甲的声音咔嗒作响,那微小的声音此刻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充斥在整个大堂内,一下一下地拨动着人们的神经。
“敢问殿下,您去见了谁?”乔知州迟疑地开口。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沈十七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和蔑视,仿佛他们在他面前只是蝼蚁,不值一提。
乔知州被他这副样子激怒,也不再管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一人,抓起手边的惊堂木狠狠在公堂桌上一拍。所有人都跟着抖了抖,面露惊惧地看着乔知州。
“你再说一遍?!”乔知州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连敬称都省去了,拿着惊堂木指着他,气得抖得不成样子。他怒目圆瞪,夹边的胡子跟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身旁的人怕他情绪失控,直接拿惊堂木把面前人的脑袋砸开瓢,赶在沈十七开口前,站起来拉乔知州的袖子示意他坐下,好言相劝:“二位都别动气,有话好好说……”他不停地摆着手,急得额头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躬着一辈子都未曾弯过几次的脊梁,不断向沈十七使眼色。
沈十七依然横眉冷对着知州,他斜着眼瞧着他,甚至不屑用正眼去好好打量他。
最终是知州先服的软,他的手渐渐垂了下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坐回椅子上,偏生还端着文人的铮铮铁骨,脊背挺得笔直。
“殿下不如再好好想想。”
“我想好了。”沈十七笑看着他,明明是一副恭敬到骨子里的神情,可偏偏却因为他嘴角的那一抹讥诮全部化作了赤裸裸的讽刺。“不告诉你!”最后一句尾音上扬,俨然带这些孩童的天真,但配上他微扬的下颌,只剩下了戏谑。
乔知州双手紧捏成拳,随后又不甘地放开,他强忍着怒气,说道:“殿下定是被邪祟蒙了心,来人,送殿下回去好好想想。”他对左右两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请沈十七下堂。
“是要把我下大狱吗?”他一挑眉,从椅子上站起来。“好,那我现在便去了,不劳您请。”
说完他自己潇洒风流地往牢房走去,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都合不上。
等到他走远,堂中才敢传来窃窃私语。
“他疯了吧?好端端自己去牢里蹲着。”
“谁说不是呢。说不定人就是他杀的。”
“恶种果然就是恶种,先前是我们没看出他的阴险狡诈。”
“对呀,对呀,这种人都不配活着,这种人就他娘的该下地狱。”
……
议论声此起彼伏,都是咒沈十七不得好死的。可他们都忘了那个刚赴任时四处走访慰问、为民解忧的沈十七,那个挑灯批阅公文的沈十七,那个会小心翼翼记得每位大人对他的恩惠的沈十七……他们只记得那个“蛇蝎心肠”的少年。
最后一句骂的声音大了点,落在了沈十七耳朵里。好像骂的是,“没心肝的小杂碎”。沈十七苦笑了一声,他记得那人好像还是刚上任时他亲手提拔的。
今年春天的风沙好像有些大了,沈十七想。不然他为什么眼睛酸酸的。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却什么也没擦出来,反而把大红色的锦缎擦脏了。
他所走的路从来都不是繁花铺呈的,一直都是冷言冷语堆砌而来。
分明平常去审问犯人的路那么短,可今日却又是那么的漫长,沈十七转过了好几个回廊,却仍听得见身后的讨论声。
沈十七一开始留心数着自己的脚步,后来逐渐他自己也数不清了。他只记得沉重的酸涩包裹着自己,令他无法呼吸,直到走到牢房门口时,他才像解脱了一般,扼住喉咙的禁锢消失了,他长呼了一口气。
牢房门口裴槐安已经等,他像是早料到他会来这里一般,所以堂上他也没去。
沈十七见到他强装坚强,朝他莞尔一笑,说了句:“裴大人,好久不见。”
“左边第一间。”裴槐安手指指向那儿,一间还算干净的茅草屋。“殿下可有什么东西要回王府取?我帮你。”
沈十七思索了片刻说道:“王府正厅里的槐花糖帮我全部打包取来。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起码有个消遣。”沈十七冲他笑了笑,眼圈微红。
“嗯。”裴槐安对他点了点头,他假装看不出他的委屈,他的辛酸,和他擦身而过,可心中却如坠千斤。
裴槐安走出衙门,走在青石板路上,日头已经接近晌午,早晨的露水已经被阳光蒸干。一切都是暖洋洋的,柔和的日光轻轻抚摸着万物。苔藓在石头缝中尽情舒展开了手脚。
他走在路上,一袭大红色云纹官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勾勒出的无限风流倜傥。
“好俊俏一官老爷!”
“阿娘,我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像大哥哥一样的人……”
“不愧是为民除害的好官,连走路都那么英姿勃发。”
……
他身后萦绕着赞美声,人们仰望着他,似仰望着神龛里的神像,虔诚又充满奉迎。
裴槐安不由觉得好笑,他上任以来尚未干出什么政绩,只单单凭着那一身大红色的正四品官服就被人夸赞、供奉。果然那些凡人都是眼瞎心盲的。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到了镇北王府。匾额上的字用金漆图制,很像某人阔绰的作风。
他敲了敲门,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为他开门,好像是镇北军中的谋士,叶慕白。
他向他道明了来意,叶慕白的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不会是王爷干的,不会的。他在狱中怎么样?”
“放心,狱卒不会刁难他。他哪怕再落魄也是镇北王。昨夜你可晓得他去做什么了吗?”
“昨夜,”叶慕白思索了片刻,有些疑惑不解,“他不是和您一起去千金台了吗?”
“他几时回来的?您可晓得他从千金台回来了以后又去了哪儿?”
“我昨夜同子成喝了点酒,睡得早,并不晓得王爷是几时回府的。抱歉。”叶慕白朝他颔首。
就在他们说话的档口,一个面颊酡红的青年慢慢悠悠地提着一包糖向他们走来,那人像是宿醉未醒,脚步有些虚浮。面颊的红晕沾染在上挑的丹凤眼上,无端多了几分戏子的风流薄性。
“子成,多谢。”叶慕白向那人道谢。又偏过头小声叮嘱了一句:“厨房内煮有醒酒汤,你自己去盛一碗,不要和十七煮的毒药搞混。”
宋子成拍了拍他的肩,随后转身睡意朦胧地走向厨房。
叶慕白将糖递给他,起身郑重地向裴槐安抱拳行了一礼:“王爷这几日就劳烦大人照料了。盼大人早日破案,查出凶手,还王爷一个公道。”
“那是自然。”裴槐安也不免客套起来。
出了王府,裴槐安左手拎着一包糖,忽然才感觉腰间有些空荡荡的。他低头一看,出门太急,令牌忘带了。他寻思着反正王府离裴府也不远,索性就回家去取。
走到裴府门口,正好是辰时,门口有一个小脚娘子,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带着兜帽,推着一架破烂的小糖车走着,她因着那一双小脚,走得极慢。那个应该就是宁娘子了,裴槐安想起沈十七喜欢吃宁娘子的糖,索性就追上去,打算向她买一点。
“宁娘子,请留步!”裴槐安快步追上去。
乔凝宁一愣,转过头,望着身后叫住她的青年。
“买糖吗?很甜的。也不贵。”
“买一包。”
“三钱。”
乔凝宁从车里挑出一包,紧了紧束住它的绳子,勾在手指上,准备给裴槐安。
“娘子每日都会来?”裴槐安问道,那人戴着宽大的兜帽,看不清帽子下的脸,只看得到一双淡然的玲珑眼。
“并非。”玲珑眼染了几分笑意,“我每月月末时才来这儿,平常在城北。月末时也就来个三四天,今天是这个月的第一天。”
“娘子可认识镇北王?”裴槐安冷不防来了一句,他怀疑昨夜沈十七去见的就是那个宁娘子。
那个人手一抖,指尖的糖差点滑落。“当然认识,镇北王声名远扬,谁人不认识?”她强装镇定,眼尾依然染着笑意。
“镇北王入狱了。”
那一句犹如平地起惊雷,勾着糖的绳子从乔凝宁的指尖滑落,摔在地上,油纸包上沾染了些许尘土。
作者有话说:
提前偷偷剧透一下:乔凝宁也是有官配的。阿楠,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是乔凝宁循规蹈矩的闺阁生活中唯一的一点光,只可惜她们的感情被世人所不容,阿楠后来被浸猪笼了,乔凝宁也被迫要嫁给50好几的王老爷,只为了让兄长的官途顺遂。
这一对还是令烟烟蛮难过的,因为它是由真实事例改编,之前在网上爆火的真实事例宁和楠的故事。世界上真的有那样一双阿宁和阿楠。哎……
烟记得在那个视频里是说宁(楠)去卖糖了,然后遇到了那个博主,博主说了一句糖好甜。但是在楠(宁)死前,她对她说:“我会把糖做的很甜很甜。”呜呜……我的眼泪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