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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白璧落微痕

沈十七回了王府,想着叶慕白和宋子成已经睡下,为了不打扰他们,他摸黑回了自己的厢房。十七脱下外袍随手放在桌子上,身着单衣躺在床上。他玩世不恭地翘着二郎腿,摘下手上的玉扳指,对着溜进来的丝缕月光细细照着,纤长的手指把玩着。

桂魄铺洒在白玉上,反射出莹白色的微光,隐约照出那条若隐若现的裂纹。沈十七把玉扳指扣在胸口,扒拉了点被子盖在身上,睡意上涌,渐渐眼皮子也开始上下打颤……明月西沉,清辉依旧,温柔缱绻地描绘出沈十七宁静的睡颜,鸦黑色的长睫毛在脸上投射出阴影,他就像个瓷娃娃一般,没有了往日的妖冶,将自己的脆弱微小赤裸裸地展现,毫无保留,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一夜好梦,月光悄然退去,日光霸道地透过窗帘的缝隙填满整个屋子,沈十七侧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被子已经被他踹下了床,在床下皱成一坨。他在睡梦中模糊地打了个喷嚏,像是有些冷,可他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双手依然交叠在胸前,那里盛放着一枚玉扳指。冰凉的玉扳指被他胸口的体温捂暖,不再触手生凉。

“十七,十七,快醒醒!裴大人找你!”沈十七的厢房外传来叶慕白慌张忙乱的声音,他敲着门。咚咚咚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沈十七烦躁地揉了把头发,把玉扳指带回左手大拇指上,困倦的呻吟了一声,随后捂住耳朵,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管他什么裴大人呢,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妨碍他睡觉。

叶慕白见里面的人还没起来,他迟疑了一瞬,补充了一句:“你好像又摊上大事了……”

沈十七没办法,他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撑着手臂揉了揉眼睛,从门扉中透出来的日光刺得晃眼,他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哎……这大好的春光就应该在床上赖着度过嘛……”

“十七,你起来了吗?”叶慕白隔着雕花门板问了句。门内传来沈十七翻箱倒柜找干净衣服的声音。

叶慕白的嘴角抽了抽,府里没有浣衣娘,一般衣服都是自己洗自己的,叶慕白已经想到了沈十七在休沐日洗衣服洗到手抽筋又腆着脸可怜巴巴求自己的样子。

沈十七在放衣服的箱子里翻找着,把腰带和发饰翻得东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地上,就像遭受了洗劫一般。终于找到了一件压箱底的干净衣服。

那件衣服已经躺在箱底积灰多时,是叶慕白送他的。除了刚买回来那一会儿,他为了不扫叶慕白的兴,穿过一两回之后就放在箱底吃灰了。

那是一件大红色芍药花描金锦袍,他还记得那日叶慕白兴冲冲地拿回来,抱在胸前,对他说,少年人就要穿一些有朝气的衣服样式,不要整日穿的这么暗沉,等你到七老八十了就穿不上了。

他看着那件衣服抽了抽嘴角,要不是因为没有干净的衣服了,他才不稀得穿那件呢。

“殿下好了吗?”门外传来裴槐安的声音,昆仑玉碎般的男声隔着门板传入屋内。

沈十七正烦躁地扣着难搞的纽扣,扣子特大,扣眼贼小,也不知道那人是中风多少年才设计出的。扣了好半晌都没扣进去,反而把里衣弄乱了,他干脆想撂挑子不干了,就敞在那儿也未尝不可。

沈十七一边急匆匆地系着腰带,一边狐疑地想:昨日紫云阁熏炉还有茶水里都下了药,裴槐安和自己一样未喝茶水,可那熏香却是实实在在闻了许久,他事先没点穴,按理来说这一会儿应该还在床上睡得人事不醒呢。

难不成他真的有什么独门秘籍?是自己小看他了。

沈十七吱呀一声推开门扉,雕花门轴转动着,日光倾泻入房内,顷刻间便占领了每个角落,映照出地上飞扬的浮土。

裴槐安今日又穿了那件大红色官袍,袖口绣着云纹,见着沈十七,他挑了下眉,出言调侃道:“殿下真是让裴某好等。”他的言语中隐含着担忧,阳光跃上他纤长的睫毛,阴影投在眼眸中,他的眼中半明半昧,不再是寂寥到极致的空,让人看不真切。本就是个捉摸不透的人,此刻更加让人难以揣测。

裴槐安蹙着眉,视线落在他的胸口处。沈十七隐约感觉有些不妙,难不成自己真摊上大事儿了?如果是去千金台的事情被人捅了出去,那裴槐安这会儿应该处境也和自己一样——被请去喝茶。可是看他那架势是来请人去衙门里喝茶的,毫无被动的样子,和自己的处境迥然不同。

走过正厅时,沈十七顺手从桌上抄起几块昨天的槐花糖放入随身的锦囊中,裴槐安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薄红,却又什么也没说。

沈十七挑了下眉,觉着奇怪,裴槐安一向是有话直说的,今日怎么婆婆妈妈、吞吞吐吐的。难不成他也想吃糖?沈十七顿住了往前走的脚步,往后退了点,侧身又在桌上抄了几块糖放入袋子中。

沈十七和裴槐安穿过了花圃,走过了九转回廊,裴槐安未再转头看他,只留给他一个红衣背影,来到王府大门口,门口停了辆马车,是衙门的,裴槐安请沈十七上车,他垂着眸,往日的温润被敛在眼底,面上只留下了淡泊。

等在马车上坐稳,车便启程了。裴槐安再次望着沈十七,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视线落在他的胸口,只一瞬,又急匆匆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脸上漫上粉红。

沈十七捏着一块槐花糖,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牙齿和糖块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凝宁姐姐做的糖真是人间极品,沈十七在心中舒服地喟叹着。

沈十七看着偷偷拿眼撇自己的裴槐安,决定大发善心。“吃吗?”沈十七手心托着块糖,含笑问裴槐安,他还特地补充了一句:“没下毒。”

裴槐安道了谢,手指尖捏着糖块,糖块就像琥珀般封印着春日的槐花花瓣,淡白色的槐花永远停留在了最好的年华。他纤长的手指把玩着糖块,却不着急吃,目光又落在沈十七身上,蹙着眉,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红着脸说道:“殿下,你的扣子,要不还是扣扣好吧。”说完他垂下眼睑,脸上不自然的粉红更甚,假装专心研究着指尖的糖块。

沈十七低头一瞧,这不看不打紧,一看让他的脸面往何处搁置。他的脸比裴槐安还红了,红霞瞬间漫上了整张妖冶的脸,像熟透的虾籽,又像在沸水里滚过的螃蟹。他发现自己胸口出的衣服开着,锦缎里衣也褶皱着,那一块儿正好露出他紧致白皙的胸膛,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血管,以及娇俏的锁骨……

沈十七尴尬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呼吸有些急促紊乱,手也有些抖得不大利索,里衣堪堪整理好。他手指上移去扣扣子,葱段似的手指在衣料里纠缠着,一只手捻着扣子,一只手捏着衣襟,尝试了好多次,就是死活扣不进去……刚整理好的里衣又弄皱了点,沈十七更加窘迫难堪,可越是着急,手越是不听使唤,他的脸上红晕更甚,像是能掐得出血来,他抬眼偷偷瞧了眼裴槐安,却看见裴槐安在那儿悠哉悠哉地吃着糖看戏。他更加气恼了,不知是在与自己置气,还是在于设计奇葩的扣子耍小性子。

“需要裴某帮忙吗?”裴槐安把剩下的糖块往嘴巴里一塞,拿手帕擦了擦手指,鼓着一边腮帮子含笑问他,他面上不再是淡泊,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像是一枝雪白的栀子,莹白的花瓣中包含着青涩,芳菲扑鼻,一切在他身旁都暗淡了下来,万物都无光了,只有他仍然闪耀着,像永远不会萎缩的太阳。

沈十七呆愣愣地看着他,他嘴角还有糖渣,那样温温柔柔的笑着,像是春日里的繁花,冬日里的暖阳,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将手挪开。

裴槐安唇边的笑意更甚,他偏着头,一只手捻起扣子,一只手捏着衣襟,找准了扣子眼,大拇指抵着扣子往孔里推,食指捏着扣子孔,往扣子处送。一半扣子进入了扣子眼里,裴槐安翻手,将另一半扣子也捏出来,他捋了捋扣子边的衣襟,抬头笑着说:“好了。”他的眼中不再是寂寥到极致的空,鸦黑色的睫毛阴影下,倒映的是沈十七的脸庞,少年如画似的面颊就那样毫无保留撞入了他的眸中,胜过一切壮丽山川。

沈十七还是呆愣愣盯着他,哪怕双眼酸涩,也不愿意挪开。他拼命想从温柔的皮囊下瞧出一丝破绽,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他本以为一个人对别人施恩是有利可图,可现下他瞧不出自己哪点让他觉得值得。若说钱财,裴家也算是富甲一方;若说是容貌,他谈不上是最好的,世上比他英俊多姿的大有人在;若说性格,他那种阴险毒辣的,也并非良人……一切都如梦如幻,他也成了那个可以被捧在手心里的稀世奇珍,他也可以千金不换,永远不被抛弃。一切都太美好了,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是假的,因为他怕梦醒之后又是一片的空茫。

盯得久了,他眼眶发酸,眼中漫上薄雾,他用力眨了眨眼,强迫氤氲上来的水气退去。小声说了句:“多谢。”

裴槐安从鼻端发出了一声轻笑,像是察觉到了嘴边的糖渣子还未擦干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把剩余的糖渣子卷进嘴巴中,细细品尝。

“殿下昨日没中毒。那为何今日睡到这么晚?殿下昨夜去哪儿了?”裴槐安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敲碎了沈十七的所有幻想。沈十七脸上的红晕迅速消退,转为被辜负后的苍白。原来,他刚刚帮他扣扣子是为了试探他的心脉,看看他有没有中毒,以便打探他的行踪。

温润的栀子原是有毒的白曼陀罗,花萼中的青色不过是为了引诱他去轻嗅花朵的芳香,好让他沉耽,晕倒不省人事。

沈十七自嘲一笑,他差点天真的以为他自己也配被如珠如宝地呵护着,没想到他就只是为了打探他,以便更好的利用他。沈十七莫名其妙的眼眶发酸,天下人本来都是为了利益相互往来,他本就没有幻想过在利益的往来中获得过可笑的什么真情。可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奢望过,为什么被辜负时还会那样难过,一颗七窍玲珑心被狠狠的掷在地上,又被踩碎成一地的玻璃渣子,可偏偏心的主人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把玻璃渣子捡起,小心地拼凑起来,双手血肉模糊,也只是为了下一次的抛弃。

裴槐安没看沈十七难看的脸色,自顾自的补充道:“我这么问殿下,殿下或许会感到奇怪。昨日你我去的巷子里,羊肉泡馍店的老板被杀了,全家都被杀了,附近的乡人只是说在晚上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穿着淡蓝色蜀锦衣袍的公子,据他们描述身量和殿下差不多,所以我才来问问殿下,昨夜去哪儿了?”

“我在你们眼里就那么不堪吗?”沈十七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不是有些歇斯底里或是带着哭腔,他的脑中茫然一片,不断地回荡那句在四岁宫宴时国师在大庭广众下指着自己说的那句:“此子性本恶,难调教,断不可留。”

沈十七唇上的血色一点点地消退,可他偏偏低着头紧咬着嘴巴,不让任何人察觉到。

“不是,只是例行公事确认一下而已。”裴槐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不带任何温度。

可是,城中穿得起蜀锦的拢共就那么几个,和沈十七一般高的,唯有裴槐安。裴槐安没有嫌疑,所以,他就是在怀疑他。

沈十七脸上的血色全部消退,可眼眶却是绯红的,他戚戚然说道:“你终究还是不信我,我又为何要信你?”他莞尔一笑,随后又垂下眼眸,鸦黑色的睫毛轻颤,遮住了眸中汹涌翻滚的委屈。

沈十七手指间又聚集一团黑气,与上次一样。但与上次不同的是黑气中又带着金光,黑气凝聚在指尖,只是集着,却未打算出手伤他。连沈十七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无理取闹地恨他。或许他就只是想找到一个委屈和辛酸的宣泄口。

沈十七妖冶的脸上爬上魔纹。

“不管你信不信我,可我信你。所以你也坦诚相告,好不好?”裴槐安着急地握住他的手,身体前倾,生生用肉体凡胎扑灭了那团黑气。黑气灼烧在他的手心,白皙的手掌瞬间被烧红了,可他也不敢松开。因为下了连命蛊的缘故,沈十七的手也疼了起来,他的手一抽,黑气瞬间消退,可裴槐安握着他的那只手掌却未挪开分毫,手心还带着灼烫。他再次重复:“我信。”他的视线对上沈十七戒备怀疑的目光,纠缠在一起,那样情真意切,让人不辨真假。沈十七的睫毛闪了闪,最终垂下视线,半是逃避。

“你若真信我,就别再问了。”再问下去,也是徒劳,他不会说实话的,反倒辜负了他的信任。若他说了实话,那卷宗上面就会记录下来他的言语。乔知州就会知道,他的妹妹没死,可乔凝宁不死,她就必须嫁给王老爷,奔赴旁人口中的幸福,可那幸福实际就是一锅噼啪作响的热油、黑暗的无尽深渊。让乔凝宁好好平安喜乐地活下去,是叶念青的遗愿,他在她战死前答应了她会做到的,他不能食言。同时,这也是他的愿望。

“为什么?你难道真的不在乎自己的清誉吗?”裴槐安问道,他定定地瞧着他的眼睛,想从冷肃的眼眸中瞧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沈十七偏偏就是低着头,不让他看。“你能不能不要躲着我了?看着我。”

沈十七把手从裴槐安的掌心中抽离,在衣服上拍了拍,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他抬起头,眼中盛满了戏谑与悲凉。“清誉不过是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爱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要说操心也应该是后世史官操心编撰。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凭什么不应该潇洒恣意地活着?还在意清誉这东西作甚?”

他的视线毫不避讳地和裴槐安的目光交缠在一起,明明是亮如星辰一般的眸子,可里面盛满了星辰陨落后的悲戚和嘲讽。

作者有话说:

扣扣子烟真的是深有体会啊,因为烟学校的夏季校服扣子就是这么设计的,扣半天都扣不上,扣完那扣子简直是让烦躁的心情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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