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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白璧落微痕

紫云阁阁主?

这西北有权有势的,敢公然开设千金台的,只有他——他的好叔叔,宁王殿下。

沈十七捏紧了袖子,淡蓝色的绸缎面料被他捏皱在手心。手心下是一枚机关,只要他抬手按动按钮,淬了毒的银针便会笔直的射向面前的人,银针细小,可毒性却强大。杀人于无声无息间、连仵作都不一定验得出,说的便是他研究的机关——飞雪梨花。

沈十七纯真无害的笑容收于眼底,顷刻间便风卷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孤狼一般的狠辣,妖媚的狐狸眼上挑,内里盛的是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走吧,阁主都有请了,我们也不好意思让阁主久等。”沈十七拉了一把裴槐安的袖子,“是吧?槐安。”他的尾音上扬,明明是昆仑玉碎、冬雪消融的嗓音,他的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懒散得不成体统。可却让庄家听得不寒而栗,无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吧。”裴槐安收敛了笑意的声线,倏然多了几分清冷低沉。面具掩盖了他唇角的冷笑,却掩盖不了他声音中的冷意。庄家像是掉进了千年冰窟里,冻得直打哆嗦,他不断地搓着胳膊,话都说不利索了:“二位……公……公子……有……请……”

庄家战战兢兢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拿眼偷偷瞟身后的二位公子,那位蓝衣公子脸上带着笑,明明是一个如沐春风的笑,那一抬眸不经意间露出眸中的阴沉。他原本就生的妖媚,此刻眉目森然,多了几分可遇而不可求的冷艳。

“庄家,您是很冷吗?”沈十七含笑,随意地问道。他垂下眼睫,鸦黑色的眼睫在银色的面具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腕,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动作,却徒增了许多杀气。

“老奴……不冷……劳……公子挂心了……”庄家磕磕巴巴地说完一句话,腿抖的更厉害了,冷汗涔涔落下。

“哦,是吗?那为什么您哆嗦的如此厉害?”沈十七莞尔一笑,他声音清泠泠的如山泉流动,眼角眉梢都是浅浅的笑意。

楼梯是用金丝楠木制成,台阶不高,总共只有三十几级,可对庄家来说却像是走了许久。每一步都是煎熬,身后有两只虎视眈眈的孤狼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生怕自己哪一步行差踏错就被一剑封喉。

来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包厢。屋檐上面缀着东珠玛瑙,房梁上刷着金漆,又用上好的轻纱蜀锦做帘子,门上还挂了水晶风铃。这珠光宝气的,可以看出来宁王确实很有钱,从他那随意抠点都能抵得上国库半年的收成了。可是他那审美,连素来被嘲笑审美不行的沈十七也不敢恭维。

“二位公子……里……里边儿请……”庄家说完这句话像是如释重负了一般,连僵直的脊背都舒展了不少。

庄家替他们撩开帘子,推开房门,恭恭敬敬地请他们进去,随后便离开了。

屋子不算大,连墙壁都是刷了金粉的。里面放了一屋子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大到《韩熙载夜宴图》,小到钧窑瓷器,就那样整整齐齐地陈列了一屋子。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袭蜀锦紫袍,上面逾举地绣着双龙戏珠,负手站在窗前,小窗临近着高台,只需一垂眸,便可看到下面热闹的景象。

“侄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中年男子转过身,热情地向沈十七张开双臂,却不往前。

“王叔亦别来无恙啊。”沈十七嘴上说着恭维话,斜着眼瞟整个屋子,屋子里除了他们三个,还有一排年轻貌美的小倌,个个都是鲜嫩得能掐的出水的年纪,脸上揉了胭脂,娇滴滴地站在那儿,垂眸偷瞧着沈十七,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他们身上的衣服穿的极薄,不经意间能看到粉色的胸膛,好在屋里燃了炭火,他们那样也不觉得冷。

可是现在已不是春寒料峭的天气,为何屋子里还要熊熊燃烧着炭火,还有一股意乱情迷的味道。

沈十七疑心有诈,在自己的太阳穴处用力点了点,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沈十七索性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王叔叫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宁王的动作僵了僵,并未正面回答,岔开话题道:“二位这么晚了也乏了吧,不妨坐下来喝口茶,再细细叙旧。”

沈十七和裴槐安站在那儿不动,连脸上的冷笑都省去了,沈十七握紧了袖口:“这大半夜王爷叫我们来应该不是只为了叙旧吧?有话不妨直说。”

“哎。”宁王长叹了一口气,扶了扶额,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何必如此戒备,坐下来说。”

沈十七和裴槐安见宁王存心就要绕圈子,只得无奈坐下来,宁王也跟着落座。

他们落座,立刻有身姿妖娆的小倌上前为他们倒茶,小倌纤纤的手指染着浅红色的蔻丹压在茶壶上,另一只手提起茶壶。三杯茶倒完,小倌袅袅婷婷地挪到沈十七旁边,柔弱无骨地贴在沈十七身上,拿起桌上的茶杯,一只手挑起沈十七的下巴,一只手捏着茶杯,欲给沈十七灌茶。沈十七僵硬了一瞬,捏紧袖子,黑色的眼眸中不仅带着戒备还有浓重的的戾气,那小倌只当没看见,连手都不曾抖一下。

沈十七撇见宁王自若地饮了口茶,又看着唇边的那一汪碧水。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能打草惊蛇。他强压下要把那小倌一针穿心的冲动,就着他的手前了一口茶,茶入口,是清新的西湖龙井。

那小倌见他喝了,便放下茶杯,换了个更加没有骨头的姿势黏在他身上,沈十七假装用袖子擦嘴,趁机将口中还未咽下的茶水吐在了袖子上。

“现在可以说了吧?”沈十七冷冰冰地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听不出分毫喜怒。

“本王此次叫二位来,是想亲自把槐木狌狌镜交与裴公子,此物难得,能连续拔得头筹更是难得。”

“那既是要交与裴公子宝贝,为何也一并叫我来了?”沈十七开口问道,他一顺不瞬地盯着宁王的脸,想从他那张不显山不露水的面具下窥见真相。

“二位既是朋友,便请一道来了。”宁王被他的刁钻的问题噎得一愣,随即讪讪地道。

“而且,本王听闻,侄儿好男色,做叔叔的不应该也尽心尽力为侄儿物色物色挑选挑选美人儿吗?”他故意凑近了一些,眼中不慎泄露出一丝阴鸷。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怎么风雨楼有他的眼线?!

“……呃……不劳王叔费心了……”沈十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宁王打断。“侄儿喜欢哪一个?若都喜欢大可以全部带走。”宁王一挥手,那些俏丽小倌便款款扭动着腰肢挨个走上前来,朝他行礼,这么多美男齐聚一堂,真可以称得上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不劳王叔费心了。”沈十七轻咳了一声,哪怕是从小见惯了大场面的他,耳根也不由得发红了。

随即他说出了一句更惊为天人的话:“侄儿倾慕裴公子已久,只是不晓得裴公子心中有没有侄儿,可侄儿心中除了裴公子便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所以就不劳王叔费心了。”他装出一副眼波流转的可怜样,巴巴地瞧着裴槐安。他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自己恶心,他就不信了,宁王这老狐狸还能把裴槐安给他脱光了塞床上献给他。

宁王听到了,一口茶喷了出来。小倌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水渍。

裴槐安听到这话也是一顿,抽了抽嘴角,惨白的脸色上浮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粉红。

本着做戏做全套的原则,裴槐安含情脉脉地拉住沈十七的衣袖,对他深情款款地说:“殿下,我也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两人都强压下恶心,十指纠缠在一起,满眼情深,似乎这天地间只能容得下彼此地对望着。

“裴郎……”

(先容烟烟去吐一下,有点太肉麻了,呕……)

(强烈建议他们下辈子去做演员,这样子说不定还能得到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宁王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打断他们投入的表演:“……呃……时日不早了……是时候该把槐木狌狌镜给公子了。”

宁王从身后掏出一个红木盒子,递给裴槐安。

“多谢。”裴槐安双手接过,颔首道谢。

“时日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王叔早点休息。”沈十七见裴槐安接过盒子,拱手对宁王说道。

“嗯,有空常来。”宁王对他们挥了挥手,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他们不会有机会再来了。

“临走之前,裴某想问一下,这槐木狌狌镜,王爷是哪儿发现的?”快走到门口时,裴槐安转身问道。

“哦,那个呀,是手下人在陇上发现的,后来她献给我。”

陇上,裴槐安在心中默念,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苦笑。“多谢。”

出了紫云阁,已经是月升中天,夜晚已经消磨了大半,桂魄很快就要成不可挽回之势,翩然落下。

“那个,我不是真喜欢你……”沈十七难得扭捏起来,毕竟刚刚他表演得情真意切,他自己都快信了自己的鬼话。

“我知道。”裴槐安从鼻端发出一声轻笑。“我们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这么几个单薄平常的词却让沈十七品出了几分酸涩。

“镜子是真的吗?好看吗?”沈十七沉默了几秒钟,推了推裴槐安问道。

他实在有些好奇,到底是得多名动四方的镜子才能让裴槐安痴迷成那样,执着得像是连命都不要了一般。

“真的,好看极了……”夜风揉皱了他的声线,苦涩散入微凉的春风里。

怎么能不好看呢?每一笔雕刻,每一处掐丝,都让他莫名其妙的无比熟悉。因为,那可是他千挑万选做成的,就是为了送给那个人……

可现下,镜子被遗失在了滚滚红尘中,有幸被他重新拾起,宝贝地妥贴收藏。但那个人同样走丢在了凡尘俗世里,不晓得他是否能三生有幸,找到他珍而重之的沧海遗珠。

忽然沈十七像是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倒抽了口气,有些尴尬地对裴槐安说:“你还记得我们来紫云阁是为了什么吗?”

“记得。不就是打探王六的事情吗?”裴槐安回到,声音还是淡淡的,却不冷了。

“那……”沈十七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掷骰子的那一会儿,我问了管事的庄家,他告诉我王六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千金台,来了就去打牌九,可是每次手气都不好,老是输,经常输得血本无归。明明经常输得连衣服都要拿去典当,却偏偏每天都有钱。他说,这里来钱最快,他要赌一把,赌能不能拿到钱去找他的家人。”裴槐安说道。

“原来是这样,说明一直有人暗中借他钱,甚至是怂恿鼓动他去千金台。”沈十七沉吟道。

“确实是如此,接下来要查的便是哪家公子平日里与王六交好。”裴槐安接着话茬继续说道。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过了会儿,沈十七偏头,不咸不淡地对裴槐安说。

裴槐安也不多问,只是与他在岔路口告辞分别了。

沈十七捏着手中的面具,两张面具叠放在一起,最上头的是裴槐安刚刚带过的黄金面具,上面还残留着裴槐安身上的皂角清香。

沈十七将面具塞入袖中,走向那条幽暗的小巷,就是去千金台前,裴槐安带他去找羊肉泡馍店老板的那条阡陌小道。

他走向了最里面,敲开了羊肉泡馍店老板对门的那间屋子。

里面的人听到的声音,跑向门边,却因为裹着一双三寸金莲,行动不便,所以过了好久门才被打开。腐朽的门轴吱呀一声转着,在夜色中呻吟。

“凝宁姐姐。”沈十七向面前的女子问好,借着月色可以看到她那双澄澈的玲珑眼,玲珑眼下有浅浅的乌青,像是已经等他多时了。

乔凝宁轻嗯了一声:“十七,进来坐坐吧,槐花糖做好了,吃不吃?”沈十七进门,乔凝宁关紧了门扉。

沈十七在院中一张破败的石桌子旁坐下,不拘小节地用袖子擦了擦桌子上的落花。

乔凝宁裹着一双三寸金莲,行动不大利索地往灶房里走去。

不一会儿端出一点点心。她把点心放桌上往前推了推,说道:“你最爱吃的槐花塘,这里面加了些许陈皮,去火,吃吧。”

沈十七纤长的手指捻起一块琥珀色的糖,放入口中,细细咬着,糖块儿和牙齿发出细碎的碰撞声,芬芳馥郁的槐花香立刻充斥着整个口腔。往事如烟,却在那一刻像潮水一般,永不停歇地涌入脑海,值得沈十七在糖块儿碰撞间细细回想。

一块儿糖吃完他拍了拍手指头,从袖中掏出了一袋子碎银,满满的一袋。

“给。”他放在桌上推给乔凝宁,自从叶念青战死后,他便每月都来找乔凝宁,乔凝宁有时候给他准备一碟子松子糖,有时候给他准备一碗藕粉桂花羹。

“多谢。”乔凝宁也不客气,将钱拿了去,他每月都会来,都习惯了。

之前是念青来,现在是十七来。

她掂了掂,从里面挑出多余的银子。还给沈十七,碎银在清辉下熠熠生辉。

沈十七看着桌上的碎银,无奈接过。“每次都是这样想,多给你点也不行,多给你一些,你手头也宽裕点,日子也能好过点,不是?”

乔凝宁摇了摇头,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视之有度,用之有节,不为财帛动心,不为名利所累。’”

沈十七一听她那满腹诗书的引词据点,哪怕已经听习惯了,可却还免不得头疼,他求饶般说道:“知道啦,知道啦。姐姐你是正人君子,提倡安贫乐道,洁身自好。”

乔凝宁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息道:“我一个逃婚、罔顾事实的人,怎么能算是正人君子呢?”

沈十七怕她沉耽在往事中难以自拔,越陷越深,徒增困苦。

赶紧出声打断道:“今天我去千金台了,猜猜我遇到了谁?”

“千金台,好端端地去那等消金窟干什么?”乔凝宁蹙眉,不悦地批评道。

沈十七有些心虚,又不敢告诉她真实目的,只是说道:“不对,姐姐你关注点错了。你应该关注我见到了谁。”

乔凝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细长的柳叶眉还是未舒展开来。“那你倒说说,你遇到了谁?”

“你侄子,乔大公子。”

“他?”乔凝宁疑惑地问道,柳叶眉又蹙了起来。

“千真万确,我没看错。而且他还有个美人为他捧着吐瓜子壳呢。”沈十七来了八卦的劲,又抓起一块糖吃起来。

“他来做什么?他不是要忙科考吗?如此关键的时刻,怎得还跑去寻欢作乐。”

沈十七噗嗤一声乐了:“就知道你会关注他为什么荒废学业。你就不好奇他身边为他捧瓜子壳的美人到底是何等姿色吗?”

“……”乔凝宁有些无语,白了他一眼。

乔凝宁看了一眼月亮,桂魄已经西沉了,天空马上就会泛起鱼肚白。“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明日还要上衙门呢。”边说着,她边替沈十七把桌上还未吃完的槐花糖用油纸包起来收好递给他。

沈十七有些恋恋不舍。“这么快就要赶我走了……不打算再挽留我一下嘛……”沈十七像个稚子一样撒娇,只有在故人处,他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无拘无束。出了这四四方方的窄小院落,他便又做回那杀伐果断的镇北王,铁面无私、无喜无悲。

乔凝宁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要是想我,你每月都能见到我。你要是想我做的糕点,这些也够你吃上一个月了。快回去吧,不然第二天精神头不好。”乔凝宁温声哄着面前无理取闹的孩子。沈十七也很享受被故人关心的感觉,这世上,他的故人本就不多。

“那我走啦,姐姐保重。”沈十七从院子里走出来,拉开了大门,回头对乔凝宁说道,眼中露出狡黠的笑。

“嗯,你也保重。”乔凝宁站在空荡的院子里,目送着沈十七离开,唯有月光和她沉默地作伴。

她一个人穿着缝缝补补的长衫,踩着翘头云文鞋,扎着已婚妇人的头饰。

本以为困住她的是那四四方方的庭院和永远不可能挣脱的三寸金莲;却不曾想扼住她自由的是那个时代的流言蜚语编造成的枷锁。那个时代所推崇的循规蹈矩与墨守成规终是折断了她飞向自由的翅膀,窄小的院落反而成了暂时躲避恶意的港口。

作者有话说: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视之有度,用之有节,不为财帛动心,不为名利所累。”——《孟子·梁惠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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