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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白璧落微痕

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交织在一起,像是江南夏日的萤火虫,笼罩着整座监军府。

沈十七独自走到裴府后院墙边。墙边生着杂草,杂草丛生中却冒出几朵淡白色的花,随着夜风摇曳,在灯光的包裹下朦胧模糊,有些看不真切。

沈十七在地上用力一蹬,借着轻功,翻过了墙头。大漠西北,初春的和风中仍带着冬日的干涩,可拂在脸上却不觉得刺痒。夜风吹动他的衣袂,华贵的衣料碰撞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是谁?!”一个少年忽然窜出来。他是裴槐安的侍卫,云深。云深借着月光看清楚了面前人的脸。眸光潋滟的狐狸眼上挑,纤长的手指抱在一起,对他拱了拱手。

“云护卫,打扰了,我来找你家主子。”沈十七的尾音带着散漫。

沈十七的声音散入了春风中,渐渐让人有些听不真切,云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莫名其妙地跳得更快了,脸也有些发烫。沈十七就像耀眼的太阳,灼得人有点晕,他是那样的明媚动人,那一刻,世间所有鲜艳的事物都被夺去了光彩,云深的眼中只容得下沈十七了。

少年翻墙而来的动作矫健,无端带着一些风流倜傥,衣服在月光的照耀下似镶了银丝、坠了白玉。哪怕云深知道,王爷翻墙而来不是为了自己,可他也无端地忍不住心动,玉树临风的少年衣袂飘飘。

星辰点点,夜风微寒。可就是吹不散那风中隐含着的悸动。云深呆愣在那里,愕然于心中的想法,竟不知何时面前神仙般的人物已经奔向了裴槐安的书房。

等他反应过来时面前只剩空荡的地方,只有一棵老树瑟瑟作响,他看着刚才少年站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留有芍药的香气,带着人间四月的芬芳,可转瞬间却又被揉在夜风里,让他琢磨不到一丝一缕。

他在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那人翻墙而来不是为了自己,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地心动,为之痴狂。心脏剧烈跳动的感觉似乎要把他淹没、把他包住,让他无法喘息,永远醉死在年少时的怦然里。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解下束发的抹额,放在手里仔细端详着。月光填平了他手上的刀疤,使他原本狰狞的双手看着柔和了许多。黑色的发带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他忽然觉得,那儿适合绣一朵芍药花,或许,沈小王爷也会喜欢。

发带随着夜风在他手掌飘扬,这或许是他这个孑然一身的人唯一能抓到的一缕——一缕苦涩的单相思。

“裴大人!”沈十七从不远处就看到了在院子里赏月的裴槐安。他又在摇着他那把破扇子,他也不晓得那把扇子有什么好的,甚至他私心认为还不如他送他的那把。可就是这丑扇子被好看的裴大人宝贝成那样,他觉得那把扇子有点配不上裴槐安。

那就正在赏月的青年转过头,扇子啪地一收,敲在手心里,发出一声轻响。

“王爷。”裴槐安看见沈十七,轻轻点了点头,也不行礼,按理说沈十七是他的同僚,官还比他要大一些,他是要行礼的。可沈十七这个人随意惯了,所以也不甚在意。

裴槐安今夜披了一件素白色的外套,袍上不锈花纹,不挂珠玉,里面搭了一件同色的衣,只有衣襟上绣了曼珠沙华,不过是用银白色的线绣的,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一套衣服,却衬得裴槐安卓荦不羁,自带文人雅士的铮铮风骨。沈十七今鲜少穿淡蓝色的袍子,可今晚却穿了,一身的素雅干净,倒与他那双妖媚的狐狸眼有些格格不入。

“银子带够了吗?今天晚上我们去的可是千金台,银子带不够是要被赶出去的。”沈十七半是威胁地对裴槐安说。他抬头,离近了点才发现裴槐安的头发还滴着水,和上一次他找他去风雨楼一样。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小时候他阿娘曾经和他说过,头发不擦干人会感染风寒的。

他有一瞬间的不忍,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他想出声提醒他擦头发。可是又想着他感风寒关他什么事?他若是病倒了,还少一个人在他眼前晃悠着碍眼。

沈十七就这样皱着眉看了他好久,盯着他的发梢,那里滴着水,一点点地濡湿他的前襟。水渍晕开,倒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料子。

沈十七终于忍不住去提醒:“喂,你就不能擦一擦你的头发吗?它还在滴水诶,你看着不难受,我都替你感觉难受。”沈十七顿了顿,极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这样容易感风寒的。”

谁要管他这个“老顽固”,沈十七哼了一声,不等裴槐安做反应,就不打算理他了。

裴槐安听到沈十七的话,楞了一秒。好像,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句话。

以前在仙界,他是掌门大弟子,从来都是他关心那些小师弟小师妹。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叫他擦头发。而且神仙是不用擦头发的,运用内力把头发烘干就好了。而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里,他从小就是被苛待的那个,甚至连和他的小娘见面都难。当然没有一个人会关心一个不受宠的庶子,特别那个庶子的娘还是个下贱胚子。

裴槐安的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酸酸的、有些发涩,他垂眸再次看向那个傲娇的少年,少年鸦黑色的睫毛轻颤。

他和他好像啊,可他不能是他。如果他真是他,他又该怎么办?

裴槐安看着如狐狸般狡黠的沈十七,忍不住抬手薅了他一把发顶。沈十七顿时怒目瞪回去,在他准备拍开他的手的时候,裴槐安已经抓紧把手伸回去了。指尖温暖干燥的触感仍在。

“叫你擦自己的头发,不是叫你薅我头发!!”沈十七愤愤然地瞪着他。他那个动作……有点像在……撸狗……沈十七感觉自己的身心受到了侮辱,可却找不出裴槐安故意膈应他的证据。

“手帕。”裴槐安的手伸在半空,向沈十七讨要手帕。

见沈十七没动,只是挑了下眉。裴槐安再次重复了一遍,手更伸出来了一些。

“你自己没有吗?!”沈十七还气恼于他刚刚撸狗的动作,见裴槐安还恬不知耻地问自己要手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的手上猛拍了一下。

“嘶……”沈十七倒抽了口凉气,打得可真疼。裴槐安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连手都没收回去,继续摊在那儿。

“没有!!”见裴槐安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沈十七揉着自己打红的手掌,气恼地呛他。

“你不是说头发不擦干会得风寒的嘛。”裴槐安仍然伸着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抽得什么风,按理来说他擦或不擦头发都没任何关系,他虽然是凡人之躯,可是却有伶俐必有虽然他在凡间用不了,可却不至于让自己受伤、生病。或许只是因为难得有人关心他,惦记他,让他动容,所以索性也耍一耍小孩子脾气。

沈十七见平日那个清冷孤傲,似一株白兰般的裴大人这样放软了语气、放低了身段问他借手帕,刚刚郁闷气愤的情绪像是被微凉的夜风全部吹走了,心里无比舒畅。

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一方锦缎手帕。塞在裴槐安的手心里,将他的手推回去。

“给,拿去,拿去。”他对他摆了摆手,做出拿东西滚蛋的动作,故意皱着眉头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记得帮我把手帕洗干净,晾干。”随后,沈十七抱着臂,淡蓝色的衣料搅在一起。

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记得洗干净点儿,小爷我有洁癖。”

裴槐安擦头发的动作一顿。“……呃……委实没看出来。”毕竟一个吃完饭直接用手一擦的人好像……应该也不会洁癖到哪儿去吧……?

沈十七睨了他一眼,不准备搭腔。

裴槐安也不继续说话,只是沉默地用手帕擦着头发,一下又一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如瀑的青丝里穿梭。

啧,啧,啧。不愧是九重天的神仙,连那双死白死白的手也是颠倒众生。沈十七盯着裴槐安的手暗自腹诽。颠不颠倒众生,他不知道,可光他自己看着那双手也被迷得五迷三倒。

他隔着袖子猛掐了自己一把,掐得自己眼前氤氲出水气,才停手。原来他自己不在做梦,美色误人,他可千万不能被这勾魂的手给迷住了。

“喂,你知道怎么走吗?”裴槐安逐渐走在了沈十七前面,沈十七看他领着自己好像绕了路,又念及这裴大人好像是个路痴,忍不住出声询问。

“认得。”思忖了片刻,补充道:“或许认得。”

“……”沈十七,“或许?!”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绕了远路了?”沈十七的嘴角抽了抽,揉了揉脑袋。

“知道。”裴槐安抬手拢了拢头发,墨黑的长发带着水汽,披散在后背,正被月光轻柔又小心地抚摸着,甚至连月光都不敢逾举,只敢偷偷地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背影,为原本就翩翩如玉的他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现在不是要去取玉扳指嘛。怎么成色这么好的玉扳指不想要了?”

“你下一次,一句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裴槐安好像天生就擅长噎人,连他说话的停顿还有方式,都无端想让人打他一顿。说一句藏一半委实让人难受。

他长了张好皮囊,让人下不去手,他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精美的艺术品,满堂的金玉都抵不过他。但不过也幸好他这张欠打的嘴长了这么一张好皮相,若是别人早不知被沈十七抽了多少回了。

沈十七暮然发现,原来皮相这东西也倒怪神奇的。若是一个长得丑的这么说话,大概他说到一半就没有人愿意继续听下去了。可若是的像裴槐安这样长得如此芝兰玉树的公子哥,他这种说话方式倒显得他颇有什么狗屁君子风度。果然人都是肤浅的,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嗯,行,我改。”裴槐安略为沉思片刻,痛快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的坦诚让沈十七一愣。一般的世家公子哥不都是死要面子的吗,若是有谁指出他们的错误,他们大多都是心生不悦,说不定还要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人打一顿呢。

至少沈十七认为,假如有人在他说他不好,他或许会这样。

他郑重地打量了一眼裴槐安,青年温润的面容就在眼前浮现着,可他觉得一切都像梦一般。

或许,他和他们真的是不同的呢?

裴槐安未察觉到沈十七看他的眼神变了又变,他只是自顾自地擦着发梢。莹白色的手指从发梢划过,抖落几颗细小的水珠。

头发差不多擦的半干不湿,他在袖中掏了掏,像是要掏发带。他忽然记起他出门及发带和手帕都忘记拿了,他垂眸看着手中的手帕,上面带着淡雅的皂角的香气,还混合着几缕似有若无的芍药香。他把手帕叠了几下,又搅了几下,就凑合着当发带绑在头上。

绕过了上一次吃羊肉泡馍的热闹大街,他们拐入大街后的一条小巷,小巷里聚集着一户户做小本生意的人家,人烟不稀少,甚至可以算得上密集,可是却鲜少有人家点着灯。一盏蜡油灯要一文钱呢,这对小贩的家庭来说太贵了。所以他们基本上到了晚上就歇下了,屋里隐约还能听到桌椅碰撞的声音,但不过极轻,很快便堙灭在了夜色中。

二人向着巷子的尽头走,越往里面走越是伸手不见五指,沈十七从袖中掏出火折子,食指和大拇指抵着火折子在边上上一划,“刺啦”一声,一团微弱的火光从火折子的头上燃起,渺小的橙光摇曳着、扑朔不定,看上去摇摇欲坠,可却未熄灭在风中。

“最里面的那家就是了。”裴槐安抬手掌指向里面,他好涵养地一只手拖着袖子,显得彬彬有礼。

“你怎么知道在那儿?”沈十七把火折子向他指的那个地方举,渺小的火折子照亮了拥挤的巷子。

“废话!当然是我问了!”裴槐安觉得面前的人最近提问有些不带脑子,甚至有些问题他都懒得回答,但不过看在他借了他手帕擦头发的份上,那就勉强敷衍他一下吧。

夜色昏沉,但沈十七能明显感受到裴槐安的白眼。

“……”可能是最近太忙了吧……沈十七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确实,他近来脑子有点跟不上嘴巴。嘴在前面跑,脑在后面追。

沈十七轻咳了一声,用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走到了最里面的那间,火光照亮了门上已经褪色了的门神符,大红色被雨水冲刷成了淡粉色,又被阳光烘干,皱缩出褶子。

裴槐安抬手,在门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笃,笃,笃”,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门内人清晰地听见。

“来啦,谁啊?”门内的声音带有美梦正酣的鼻音,是那个老板的声音。

“在下来取玉扳指,多有叨扰。”

“哦,是二位公子啊。小人先点个灯,二位公子稍等。”门内的声音鼻音减弱了几分。

屋内的油灯被点亮,豆大的火苗被人用手小心呵护着。老板在一个雕花繁复却老的掉牙的柜子里仔细翻找,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个玉扳指。

老板拿起一旁的手帕,那是他家最好的手帕了,上面有他娘子绣的海棠花,那也是他家唯一一条不沾油腥的手帕了。

一阵夜风袭来,风从破败的窗子里吹来,吹灭了蜡烛。

老板放下玉扳指,手忙脚乱地去点蜡烛,唯恐让贵客久等了,可一着急他便不小心失了手,玉扳指从不高的台面上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老板倒抽了口凉气,急忙举着灯去查看有没有摔坏。

万幸,没有摔碎。

老板松了口气。

重新把玉扳指包好,跑过去开门,双手把玉扳指交给沈十七。

“公子久等了,有一事小人不知当不当讲……公子莫怪……”老板低着头,小声嗫嚅着说。

“请讲,不必客气。”沈十七和气地道。

“小人……刚刚不小心把玉扳指掉在了地上……公子看看可有裂纹……若有小人……必定尽力赔付……还望公子莫怪……”老板抬头,见面前的贵人蓝衣如画,脸上和颜悦色,挂着淡淡的笑,不禁舒了口气,声音也大了一些。

“有条裂纹。”沈十七淡淡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老板听得身上不断地冒冷汗,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

裴槐安这是也侧头看向他,借着火光看着他手中的玉扳指,确实有条裂纹。

“槐安认为当如何?”沈十七含笑问他。其实他心中也有了答案,只不过想试探一下他给出的答案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

“这是你的东西,你认为当如何就当如何。”

沈十七的手指一颤,连同心也跟着一颤。

儿时在皇宫里,皇弟弄坏了他的宝贝物件。明明他还没有出声责怪,他的母妃就先替他原谅了他,和他说:“十七是哥哥,哥哥要让着弟弟。玩物丧志,弄坏了也不打紧。”每个人都向着做错事的人,可是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从小陪他长大的姑姑出宫前送给他的,天地间仅此一件。

好像因为他是强大的那个,他就活该要让着弱小的人,如果不让,哪怕那个弱小的人做错了事,被指责的人也变成了他。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没关系,不打紧,骗你的。”沈十七收回玉扳指。“祝老板生意兴隆啊!”沈十七的脸上露出狐狸般的狡黠,声音却听起来有些落寞。对着老板作揖打拱。

“哎呀,吓死小人了。”老板轻抚胸口,血色也慢慢地爬回惨白的脸上。

“多有叨扰。老板好生休息,生意兴隆!”沈十七在次作揖,把上次吃饭的钱双手递给老板,向老板道别。

沈十七和裴槐安走出了巷子,沈十七还在手中,摩挲着他的玉扳指。白玉落了微痕,那是他母妃送他的,天地间仅此一件。

“谢谢。”沈十七轻声向裴槐安道谢。

“谢我什么?”裴槐安挑眉问道。

谢谢你,没有像别人那样强迫我做出所谓正确的选择。谢谢你理解我,不像旁人一样鄙夷我,轻信我天生恶种……谢谢你,槐安……

“没什么……你听岔了……”夜风吹散了少年的低絮,二人间并肩走在一起,微小的火光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断更了一天,因为前面在更小短篇,之后照常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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