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离衙门不算远,路也平坦开阔,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就返回了衙门。
“现在可以说了吧?”沈十七有些不满地瞪着他。“裴神仙老人家休息够了吧?”
“嗯。”裴槐安伸了个懒腰,阖眼,随即又睁开,里面还是一派清明,却是寂寥到极致的空。
“到书房里说。”沈十七拉住裴槐安的袖子,把他拽入房间。绣金曼珠沙华的布料随着沈十七的动作在他的指尖摩挲着。
裴槐安他老子一定很有钱。沈十七在心中暗自腹诽。毕竟哪家的公子日常服上还绣金。
沈十七在书案后坐下,裴槐安随意找了张椅子,掸了掸上面的浮灰,一撩衣摆坐下,动作潇洒,一气呵成。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沈十七把脚搭在书案旁的矮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抖着腿。
裴槐安微微蹙眉看了一眼他还在抖动的腿,那脸上就差写着: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不过沈十七无视了他那张瘫着的脸,对裴槐安的宗旨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你先吧。”裴槐安礼貌地朝他抬了抬手,摆出一个请的动作。
沈十七环顾了一下窗边,确定没有人偷听墙角,开口说道:“我觉得这王六不是摔死的,一来这高度他即使磕到了架子,顶多就只是磕出血,昏迷,性命垂危,不会这么快就死。二来,他眼球充血,若真是摔死的,怎么可能呢?”
沈十七揉了揉眉心,阖眸转了转眼珠子,继续补充道:“只有闷死了才会这样。而且凶手不是用手捂的,凶手很聪明,他知道如果用手捂尸体面部会留下明显的淤青,有点类似于手掌印,所以他应该是拿了衣袖之类的东西捂着,虽然也留下了一些淤青,可并不明显。”
“而且,裴大人,你有没有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若他真的是磕到后脑勺了,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就晕死过去。他为什么不呼救呢?”
裴槐安沉吟了片刻:“其实这也很好解释。若按照嫌犯的角度来说,那就是铺子里太嘈杂了,没听到他摔下来,没听到他呼救也正常。而且,我少时看医书记得书中说磕到后脑勺可能也会导致窒息而亡,窒息而亡者,则口鼻处有淤青。”
“对。”沈十七灿然一笑,笑中藏着无奈和冷酷,那笑不达眼底,他的手指绕上青丝在里面打着旋地玩。“所以这件案件死无对证。我们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是别人杀死了他。”
“这凶手可真是高明。”裴槐安苦笑。
“所以,线索到这里算是断了。”沈十七叹了口气,习惯性的摩挲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可他忘了,它早就拿去抵账了,他只摸到了自己大拇指上光滑的皮肤。
“但是也不用灰心。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若那么多巧合聚集在一起,便是人为的了。既然是人为的,百密终有一疏。王爷说完了,就该裴某说了。”裴槐安抬眸,眼中藏着狡黠,冲沈十七微微一笑,露出莹白的虎牙,颇有些潇洒公子的气度。
“那掌柜说,王六最近精神头不好。每天晚上都去赌坊。我倒觉得赌坊也是线索之一,既然王六的这条线索断了,那我们便去赌坊找王六的线索。”
“紫云阁?不过大人是怎么知道的?城中赌坊这么多。”
裴槐安翻了个白眼,他连翻白眼的动作都是这么的风流倜傥。“废话!那掌柜告诉我的呀!”
“真心建议你多吃点核桃补补脑。”
“……”
沈十七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盯着裴槐安。
“怎么?又有什么事情?”裴槐安挑眉问他。
沈十七似乎有些羞于开口,斟酌了半天小声地嗫嚅道。
“我忽然想起这个紫云阁……其实私下里是王叔的……也就是宁王……我和他有过节……我朝律法规定亲王以及侯爵不得出入千金台……我担心他到我老子那参我一本……”这样他就在这个地方逍遥不下去了……更严重点说不定他小命就交代在那儿了。沈十七讪讪地说。
他和他王叔岂止有过节呀,那简直是深仇大恨,他从他手中夺过兵权,眼下他王叔就像个废人一样,被幽居在宁王府里。若他真的到了他王叔的地盘,那不就跟羊入虎口一样,完犊子了。说不准他小命就交代在那儿了,这么多人希望他死,他王叔应该也不例外,而且他若死了,兵权就重新到他王叔手里了。
“殿下原来怕自己的叔叔呀。”裴槐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这紫云阁既然是你王叔开的。”裴槐安托腮思索了片刻,“我记得,官员私自开设千金台好像也是不允许的吧?”
裴槐安话风一转,他好整以暇地倚靠在椅背上,带着一些看戏的口吻说道:“那到时候就要看看你们谁的嘴皮子功夫更胜一筹喽。”
“……这其实不是磨嘴皮的功夫,这么简单的事儿……”沈十七看着一脸戏谑的裴槐安,牙齿磨得嘎嘎作响。
“所以你到底去不去嘛?”裴槐安在手上卷着衣料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细长的手指在衣料里搅着,配上他那一脸调侃的表情,这是个十足十的激将法。
(亲爱的哥哥姐姐们,赌博犯法!!请勿赌博!!!)
“去,当然去!谁不去谁是孙子!”沈十七被他的神态激怒,手一拍桌子,大声嚷道。
裴槐安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沈十七在心中盘算着。所以他现在对他应该也算是放下戒备了吧?毕竟他都表现出了那一副草包样了。
“所以你会‘斗茶’或者‘打牌’吗?”裴槐安翘起二郎腿,似乎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
“提前说好,我不会哈。”裴槐安抢在沈十七说话前无赖地说。“但不过我可以提供银子。”
沈十七刚想开口骂他,但不过听到他说银子他包,硬生生把想骂他的话全部都憋了回去。也硬生生把难看的脸色转的和颜悦色了几分,不过看上去还是怪怪的,嘴角抽着,像是有些面瘫。
“你说的我都不会,但我会‘掷骰子’。”
“哦?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了。”裴槐安向沈十七拱了拱手,眼中藏着调侃。站起来,离开那张椅子,手中的折扇哗的一下打开,露出上面画的将离草,黑白泼墨的将离草随着裴槐安的动作舒展开来,将离草画的不算很好,甚至不仔细辨认都看不出,别别扭扭的在纸上胡乱地盛开着。沈十七有时候真有些摸不透这裴大人,裴家不说权势滔天,但也算是勋贵世家,祖上曾随着开国皇帝南征北战,裴家四代皆是为国捐躯、青山埋骨。按理说这种钱财,家世乃至样貌才情都不缺甚至可以说是顶顶好的的世家公子,何故一直拿着他那把破扇子,他有什么样的扇子是得不到?他若开口说要做扇子,那金陵的画师毕定都争先恐后地聚集到裴府门庭中,听候他裴公子的差遣,哪怕是用玳瑁做扇骨,金箔做扇面。又或是珊瑚做扇柄,用以珠翠镶嵌,这些对于他来说不过就只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他记得他对他说过,那是故人赠予他的,所以他才这般爱不释手。听他那语气,那故人应当是乘黄鹤去了。沈十七莫名其妙地开始有点羡慕那故人,即使死了,他送他的扇子也被他珍而重之的,小心收藏着;哪怕死了也有人小心的惦念着,放在心尖尖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
这种待遇沈十七从未体会到过,他自幼年起就被认为不祥,他能苟着活到现在,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更别提有人可以小心地呵护他,其实他在四五岁前也是体会到过的。
每次下朝了他就巴巴地迈着小腿,在勤政殿外等着他父皇,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便一把将他抱在怀里,用手指逗着他,哄着他一起去找他母妃。
可是在他五岁的那个元宵宫宴一切都变了。那“德高望重”的国师说他是祸患,碰巧从他出生起连年大旱,蝗灾肆虐,那宠他至极的父皇便真的听信了国师的谗言,昭告天下把他送往了这西北大漠,听到这话的人无不叹一句皇恩浩荡、舐犊情深,居然没有赐死之孽种。
他犹记得那年的元宵夜,华灯初上,祈福的孔明灯飘满了金陵,衬托得金陵恍如白昼,秦淮河上的画舫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唱着什么。不过仔细听去,一切都吹散在了寒风中。
年幼的他试图拉住他父皇的衣角。可他父皇旁边的晋忠公公,拦住了他。明明只是那么一小步,近在咫尺,可之后他们便只能以君臣相称了,他见了他必定要三跪九叩,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依偎在他怀里撒欢的十七皇子了。
“以后你我相见,你需唤我一声皇上。”孔明灯在他身后缓缓升起,满城的烛火摇曳,阖家团圆。孔明灯温暖橙黄的烛光照不亮他冰冷的眉眼,冷淡疏离中带着戒备和不屑,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他的父皇了。
果真,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小小的身躯跪在地上,头磕在冰冷的石阶上,恭迎着那位九五至尊离开。他喉头难掩酸涩,泪珠似乎快要从他的眼眶中溢出来,可是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可以依偎着哭泣的肩膀。他想去找他母妃,可在宫中长大的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会牵连他的母妃。那么一个骄横的人,在他面前却敛起了所有的锋芒,一心一意的做他那温柔的母亲,他又怎么忍心连累这么好的年妃娘娘?
那夜他失去了所有,独自一个人在冰冷的九转回廊上枯坐一晚上,看着天上的孔明灯一点点的变得稀少,直至全部消亡。
那应该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孔明灯了,孔明灯只有在天子脚下才能放,只有这金陵城元宵节才能看到满城明灯的盛景。
花马上就要开了,是他最喜欢的将离,淡粉色的一片,芬芳的花海,他也想再等等啊,等到钟离宫的花再次盛放,等到他的母妃再为他做一次芍药鲜花饼。可是,赶路的人是不方便赏花的,那样只会拖累他的脚程。
第二天,他独自一个人踏上去西北的漫漫长路,没有和任何人道别。从此之后他再不是那个十七皇子沈决,他只是这边陲小地的镇北王——沈十七。或许之后他还会篡位,成为九五至尊,可是不管怎样,曾经的沈决永远不会回来了,他留在了那年灯火通明的上元夜,留在了满城明灯的时景。
那夜秦淮河上共有二千九百九十八盏灯,还差两盏就能凑个圆满了——偏偏,只差两盏了。
从此之后,陪伴他的除了大漠孤烟、零星的星辰,唯有那枚玉扳指,他阿娘给他的,寥寄思念。
“喂,在想什么呢?”裴槐安见沈十七呆愣在那儿抿着唇,于是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五根修长如玉的手指头把他从回忆中艰难地拔出。回忆的漩涡似乎要把他卷的越来越深,可忽然水全消失无踪了,只余下一地的潮湿。
“没什么。”往事不堪回首。沈十七扯出一抹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到时候就等在你府门口。银子得带够啊!”沈十七特意加重了后半句。“让小爷花钱,没门!”
“……行。”裴槐安颇有些无奈,抽了抽嘴角,揉了揉额角。财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