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重去去,来时是来时。”
花的盛衰,固然是有迹可循,可是青春年华的盛衰确实让人捉摸不透。芍药来年还会再次盛开,可是来年的灼灼岂是今日的雪白,连同那个雕花的人,一道儿被隐匿在了岁月之中。
其实有时候裴槐安真的觉得沈十七和他挺像的,尽管他已经把他忘了,可是他仍记得和他相处时的一些片段,尽管他的面孔已经被岁月冲刷殆尽,可是和他相处时的感觉,他还记得。
他和沈十七一样,什么都在意,却又什么都装作对什么漫不经心。
车内蔓延出苦涩的气氛,带有文人伤春悲秋时的感慨。
“大人白天时可有注意到徐李氏?”
“徐李氏。”就是徐生的夫人,“嗯。”
“我倒觉得她看上去有些怪异,像是有癔症,可我倒从未听说过徐大人的娘子有病。我觉得她的病和罂粟有关。像是有人故意下给她的。”
顿了顿,沈十七又道:“劳烦大人去查一下徐家娘子是在哪儿配的药,我认为我身边的人有问题,还请大人找个可信的。”
“嗯,找云深吧。我的侍卫。绝对可信。”
“多谢”沈十七道,他第一次这么郑重的谢裴槐安。
他们在裴府门口分道扬镳。
若他不是范党的,他倒也是个千年难遇的奇才,假设归顺自己,必定可以帮沈十七早日完成大业,可惜他是京中范党的,那个和他无冤无仇,却屡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范党。
月上柳梢头,城南李家。
“徐大人都已经败露了。我离这还不远吗?你们快点收手吧。”李大人几乎哀求地小声说,就差跪下来求面前的人了。
“收手?”面前的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可声音中却不带一丝笑意,冷酷得让人毛骨悚然。
“令媛不想治了?”面前的人问道。看似是平平常常的一句疑问,连质问都不算,却冷冰冰的。
李大人扑通一声跪下,紧紧的扯着面前人的衣摆。“李某求您了,求求您家大人行行好吧。”
面前的人不耐烦地打开李大人的手,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像是厌恶李大人的手碰脏了他的衣服。
“大人不想给女儿治病了,没关系。可大人也不想活了吗?”面前人的嘴角弯起弧度,眼睛里冷的像是淬了冰。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李大人半是哀求,半是有些气愤的说。
“私藏……”李大人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向他比了个嘘声的动作,眼尾带着笑意。
“这月黑风高的,小心被旁人听了去,怕是到时候小命都不保。”
“再说大人若说出去了,谁又会信呢?”
“可是啊,”面前人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腕,“大人知道的实在太多了。”他璨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就当李大人晃神的时候,他一刀扎进了李大人的左胸口。李大人轰然倒在地上,疼痛使他发不出声音,他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愤恨地看着面前的人,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火。
那人蹲在地上,用手拍了拍李大人的脸,血色正从那张脸上消失。“大人可听过赵氏遗孤的故事。令媛怕是不能留了。不然我怕哪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梦中了。”他的脸上绽出笑容,临走时,还不忘在他旁边倒一些液体。
“不!”一声凄厉的惨叫,惊走了树上的寒鸦。
“你……不得好死!我就算化成鬼也不会放过你!”李大人无能狂怒着,头上的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我便等着。”那人走进屋内,抛下一句话。
手起刀落,温热的血液喷射在窗户纸上。李大人眼睁睁的看着洁白的窗户纸被染上了殷红色,那是他女儿的血。
他头偏向那儿,死不瞑目。
第二日,沈十七和裴槐安都早早的到了衙门。
这令那些老东西都感到很惊奇。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他们等了一会儿,可是堂上始终还有一个人没来。
“李大人今天怎么迟到了?”一个老人询问道,他随意打发了一个小吏去看。
城南离衙门不远,小吏急匆匆的出发,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城南李大人死了,他的女儿也死了!”小吏急匆匆地向正堂奔去。
他一下子滑跪到地上,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的说:“城南李大人死了。他的女儿也死了。血溅了一地……”那个小吏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显然是被李大人一家的死相给吓到了。
沈十七向裴槐安使了个眼色。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大门。知州也跟上。
他们像昨天一样登上了同一辆马车。知州骑马。
“我倒觉得这件事和昨天的有关联。”沈十七说,他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心中隐隐这么感觉。
不然为什么两天时间就有两位大人死于家中。
“嗯,有这个可能。”
窗外骑马的人影隐隐约约,像是在故意往他们这边靠。两人不约而同地扫向窗外,明白那人是想偷听。他们同时住了嘴。
沈十七向裴槐安比了个手势,他在脖子上一抹。眼中露出和昨天一样的戾气,狐狸眼飞扬,不带半分温度,裴槐安用折扇压下他的手。摇了摇头,意思是现在还不合适,他没找到证据,不足以杀他。
两人就这样静默了一路。虽然他们党派对立,水火不容,但是在这一刻他们达成了一致。
去城南的路比去城北的稍微平坦一些。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他们便到了城南李大人家。
李大人的妻子早逝,现如今他和他的女儿都下去陪他的妻子了。竟是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裴槐安不禁为他唏嘘。
沈十七从怀里掏出手套,套在那双纤细的手上,半透明的羊肠手套,套在他手上却不显得臃肿,正正好好贴合住了,却还可以看到突出来的骨头,衬得他的手愈发莹白。
沈十七今日穿了一件深紫色的衣服,袖口处有白色的云纹,少了几分戾气,倒显得他过于妖媚了。
“死者李青,四十岁。被刀具所伤,直捅胸口心脏处,但未直接捅到要害,应该是挣扎几下后才死的,面色惊恐,死不瞑目。应该是在子时死的。”沈十七边说裴槐安边记录着。裴槐安似乎察觉到了一道目光。四处瞟了瞟,却没发现。
忽然沈十七发现李青的衣襟上有些湿,不远处还倒着一个酒壶。
他仔细嗅了嗅,李青的身上确实有酒味。
验完李青,沈十七和裴槐安到房间里,李家小姐的闺房里铺着毡毯,和徐家的一样。
李小姐只着小衣,手腕下垂在床沿,脸上还残留着恬静的睡颜,只不过血色全无。
“多有得罪。”沈十七向李小姐拱了拱手。
“死者李娇儿,十五岁,被捅了左胸口,直接捅入心脏,一击毙命,死于子时左右。”
沈十七从手上摘下手套。放入一个小布袋子里,又藏进怀里。
“保留好凶器。”沈十七转头对裴槐安说,却看到他正打开柜子,摆弄里面的东西。
“喂,听到了没有?就这么喜欢看人家小姑娘的东西。”沈十七有些不耐烦地道,撩了撩垂在脸侧的高马尾。
“听到了,但不过也有新的发现。李小姐的柜子里有几包药。”
听到裴槐安说有药,他顿时想到了昨天徐家娘子柜子里的,“小心放好。”他仔细叮咛,态度直接一个大转弯。
这时知州走进来了,裴槐安向知州作揖。沈十七仍然站在那儿不动,他无礼惯了,知州微不可查地皱眉,但也不甚在意。
“验了一下尸。二人都是被捅死的。”裴槐安简单汇报了一下,他没说那包药的事情。
“唉,李青也是个可怜人。妻子早早的就撒手人寰了,一个人拉扯大女儿。喜欢喝酒。”
李大人喜欢喝酒吗?沈十七倒也没有注意,好像听说知州和李青的关系匪浅,他有些半信半疑。
“所以依大人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怎么样的?”裴槐安问道。
“依我看怕是这李青喝醉了酒,发了酒疯,不小心把他女儿给捅死了,他自己酒醒之后也因为愧疚,随他女儿而去。唉,真是可惜……”他边说着边掩面,扼腕痛惜。
“大人言之有理,谢大人提点。”裴槐安对他作揖恭敬道。“那,结案书上就这么写?”
“嗯。剩下的交给小吏来做吧,就不劳烦王爷和大人了。”知州对他们作揖,请他们出去,一直目送到他们上了马车。
“不能就这么结案。”沈十七到马车上便斩钉截铁地和裴槐安说,他的脸因为激动有点微微发红,眉毛拧在一起,像是有些生气裴槐安草率的决定。
“当然不能。”裴槐安揉了揉额角,抬眼看了沈十七一下。
“知州比我们要晚进来,当时我已经把李青身边的酒壶给拾走了。”裴怀安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那个酒壶,拿在手中。“而且我记得知州鼻子不好。那他又是怎么知道他是酗酒发疯了呢?”他的眼中闪过犀利的光芒。
“有时候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谎言,正因为他太完美了,所以——才被看出了破绽。”他把酒壶放在他和沈十七中间,酒壶碰到矮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所以这件事情他一定是事先知道些的。或者说他也参与了这件事情。”沈十七有些激动。
“总算被我找出破绽了。”
沈十七正准备叫车夫掉头,裴槐安按住了他的手。
“殿下,不可轻举妄动。一个小小的知州,哪来的力气策划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倒觉得他身后还有人。不如派个人好好盯他的一举一动,揪出他后面的大鱼。”裴槐安的眼睛和沈十七的眼睛四目相对时,沈十七清楚的看到裴槐安那漆黑深邃的眼睛一派清明,那是寂寥到极致的幽深,让人捉摸不透,看不到底。
手背上的那只大手温热,带着一些茧子,刺的沈十七手有些痒。他不动声色地抽回去,裴槐安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礼了。
他回忆着手下那只手微凉的温度,心中像是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划过,却又像流星,转瞬即逝。
裴槐安又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找出那包药。“殿下不如看看这个药方。”
“你自己不行嘛。”沈十七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动作却很诚恳,他手接过药包打开来细细地嗅了嗅,用手拨了拨。
“吴茱萸,桂枝,芍药……还有一味,罂粟!和昨天的一模一样!一定有关联!”沈十七激动的叫道。
“嘘,小点声。”
“这两件案件一定有关联!”沈十七压低声音凑近和裴槐安说。
近到两人的呼吸几乎有些纠缠在一起,略微带着些旖旎,裴槐安往后退了退,和沈十七保持一段距离。
“抱歉,失礼了。”沈十七像是才注意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过分亲昵了。
“你几时有礼过?”裴淮安略有一些讥笑。
“不会说话就少说!”沈十七哼了一声。
“现在我们说的是正事!”沈十七一本正经地道,他这么正经的样子,看着还有些怪不习惯的。
“行,行,行,说的是正事。”裴槐安有些无奈。但落到沈十七耳朵里就成了讽刺。
“云深已经去查了。估计等我们回衙门消息就到了。”裴槐安对沈十七说,想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
沈十七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二人都没有继续说话。
因为回来的路是下坡路,比去时还要再快一些。不过一会儿他们就回了衙门。
回了衙门,他们没有先见到云深,却看到了一个少年,他显然是等候多时了的。少年穿着普通的衣服,上面还打了几个补丁,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挽起,看到他们回来了,他上前走了几步,但是在看到他们的锦绣华服时,却又不好意思的捏了捏破旧的衣服边,低着头显得有些羞涩,又像是为了掩盖脸上还未干的泪痕。
他扑通一声跪在他们两个脚边,开门见山地说道。“小人温轩,李大人不喜饮酒,所以昨天晚上绝对不可能是他发酒疯杀死了他女儿!”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是因为紧张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沈十七看着脚边的人目光有些冷,也不叫他起身。
“小人……小人……小人听闻娇娇儿……她死了……我不信,想去她家看看,却不巧撞见大人,小人于是就趴在自家屋檐上往娇娇儿家里撇,小人自小耳聪目明。正巧听到知州大人和二位大人说的。娇娇儿的爹这么疼她……是绝对不会杀死他女儿的。”温轩哽咽地说完有些泣不成声,小心翼翼的用袖子揩眼泪,又谨慎地打量二位大人的神色。
“我们知道了,你快快请起。”裴槐安眼里的神色软了几分,正要伸手去扶,温轩赶忙躲开。
“谢大人。小人手脏,怕弄脏了大人的衣袍。”温轩甚至不敢抬头再看他们两个一眼,嗡声嗡气地回答。他们两个就像天上下凡的神仙一样,美得不可方物,这愈发衬的他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肮脏。肮脏的他又怎么配得到神仙的怜惜?
裴槐安的心里蓦地疼了一下,不知是为眼前清贫的少年,还是为了心里那个隐秘的人。
连冷心冷肺的沈十七眼中也流露出不忍,不敢再去看他一眼。
“还请大人彻查此案!”温轩跪在地上给他们俩磕了好几个头。头撞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在空荡的大堂内回荡着。
沈十七把他扶起来,他显得有些窘迫,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一双丹凤眼,哭得红红的,他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还是个孩子。
“昨夜你可听到了什么?”沈十七尽量放软的语气问他。
“小人,昨夜模模糊糊听到李大人的叫声,约摸在子时。小人本想去看看,却又想着深夜闯入有失体统,所以就想着白日去看看,没想到白日就看到……”温轩的声音又带着一些哽咽。
“你还知道什么?”裴槐安问道,他轻轻的用手拍了拍温轩的肩头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振作起来,好好想想昨天还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异常,这样才能为她申冤呐!”
“昨天天太黑了,小人知道的已都如实相告,只是模模糊糊之间听到衣服被风吹动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还有一事。最近,娇娇儿,也就是李小姐感觉有些奇怪。她虽素来体虚体寒,可是近日她穿的衣服格外的厚,每次我和她说话时,她总是有一些神志不清的样子,还有一些打哆嗦。她平素里最爱出门游玩,可近来也不见她出门了……”他小声的嗫嚅着。
“罂粟?!”沈十七和裴槐安几乎异口同声的对对方说。
温轩不知道何为罂粟,他迷茫地看着二人。
“温公子请先行回去,若案件再要取证会告知温公子的。”裴槐安彬彬有礼的对温轩说,正准备派人将他送回去。
“小人那便多谢大人了。”温轩边说着,先准备从袖口中掏“孝敬钱”,左掏右掏就只掏出来几粒铜板,和几两碎银子。
他双手捧着他全身的积蓄,指甲缝里卡着污泥,动作却无比虔诚,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阿谀。
裴槐安慢慢地把他的手指蜷拢推了回去,生怕伤着他的自尊。一双因为常年干农活而粗粝发黑的手被一只养尊处优、纤尘不染的大手轻轻包裹。
“公子不必。查案判案,还世人一个公道本就是吾等分内之事。”
他听到裴槐安的话几乎又要落泪,眼睫扑朔抖动了几下,终是没有让泪珠滚落。正准备跪下来行大礼。
沈十七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搀住:“温公子,男儿膝下有黄金。”
“谢大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既是因为心中汹涌的感动,又是因为爱人离去的悲伤。
李家素来和旁人无冤无仇的。又是谁杀了李家父女呢?裴、沈二人都没有眉目。
作者有话说:
“去去重去去,来时是来时。”引用自《吉祥纹莲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