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晚茶的时候,外公与舅舅、工人们都从染坊来到厨房休息。他们看上去十分疲倦,手被紫檀染得通红,有的还被硫酸盐灼伤了皮肤。外公身形瘦削,身体硬朗,两眼炯炯有神。虽然他的衣服又破又旧,但他比起他的两个儿子来显得更加精神,更加干净利索。
我们来了几天之后,他就逼我学习。我的哥哥姐姐们已经学习读书写字了。我则被交给了文静而胆小怕事的纳塔利娅舅妈来辅导。
有一天,外公把我叫到他面前,检查我最近的学习情况。
"来,阿廖沙,让我看看你今天都干了什么。一直在玩吧?看到你额头上的青疙瘩,我就知道了,这可不太好。你书读得怎么样了?"
"他记性不太好。"舅妈小声说道。
外公把他的红眉毛往上一挑,对着舅妈冷笑着说:"如果这样的话,可就得让他吃点儿苦头了!"
他捋了捋他混杂着白发的红头发,对我说道:"你干嘛撅着嘴?最好小心点儿!为了顶针的事,星期六我要抽萨沙一顿!"
"'抽'是什么?"我问道。
大家都笑了起来。
外公回答道:"星期六你就知道了!"
顶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我是知道的。
有天晚上,在吃晚饭之前,两个舅舅和格里戈里师傅正在把染好的布料缝成一匹一匹的,并在上面缀个厚纸签儿。米哈伊尔舅舅想戏弄戏弄那个眼神不济的格里戈里师傅,便叫九岁的侄儿萨沙在蜡烛上烧格里戈里的顶针。萨沙用烛花镊子夹着顶针就烧了起来,把它烧得滚烫滚烫的,然后悄悄地放到格里戈里的手边,便跑到炉子后面躲了起来。碰巧这时外公走了进来,他坐下来想干活儿,便把那只烧得滚烫的顶针戴上了手指。
我记得,当我因听到吵闹声而跑进厨房的时候,外公正在用烫伤的手抓着耳朵,可笑地蹦跳着,喊叫着:"这是谁干的?"
米哈伊尔舅舅趴到桌子上,一边用手指拨弄着那个顶针,一边对它吹着气。
格里戈里仍然不慌不忙地缝着布料,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光头来回晃动。
雅科夫舅舅跑了过来,躲在炉子后面偷偷地笑着。
外婆忙着用擦子擦一个生土豆为外公敷手。
米哈伊尔舅舅抬起头看了看,突然说道:"这是雅科夫家的萨沙干的!"
"你胡说!"雅科夫舅舅大叫着从炉子后面跳了出来。
他儿子哭着指着米哈伊尔舅舅说道:"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又大吵了起来。
外公压了压心中的怒火,把外婆做好的土豆糊敷到手指上,默默地领着我走出了厨房。
大家纷纷指责米哈伊尔舅舅做得不对。
喝茶的时候,我问外公要不要打米哈伊尔舅舅一顿。
"对,应该教训他!"外公瞥了我一眼,说道。
米哈伊尔舅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着我母亲喊道:"瓦尼娅,管好你的孩子!否则我就教训他!"
母亲瞪着他,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你敢!你碰他一根手指头试试!"母亲的话语虽然很简短,但在气势上一下子就镇住了对方。
我看得出来,大家都有点儿怕母亲,就连外公跟她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的。
可是星期六发生了一件事,动摇了我对母亲的看法。
在星期六之前,我也惹上了麻烦。
来到外公家后,我着迷于研究大人们的染布技术:黄色的布浸泡在黑水里面,等拿出来时就变成了宝蓝;灰色的布经过红褐色水的冲洗,就会变成樱桃红。
所有的过程都很简单,但是非常奇妙。我非常想亲手染一块布,体验一下变色的奇妙过程。
于是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他是个懂礼貌的孩子,总是跟在大人后面帮着干些活儿。几乎每个人都夸奖他既聪明又懂事,只有外公斜着眼说:"唉,只会讨好卖乖。"萨沙长得黑瘦,眼睛像龙虾眼似的凸着,说话的时候又急又快,经常被自己噎住。我非常讨厌他。
但是我非常喜欢米哈伊尔舅舅家有点儿笨手笨脚的萨沙。他很安静,总是不大引人注意,一双跟他母亲一样忧郁的眼睛里总是自然地露出一丝微笑。他长着一口龅牙,全从嘴里露了出来,而且上颚长着两排牙。
雅科夫家的萨沙对任何事情都像大人一样,讲得头头是道。当听说我想亲手染布后,他告诉我柜子里有一块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我能很容易地将它染成蓝色。
我抱着那块沉重的桌布跑到院子里。我将桌布的一头浸到放有蓝靛的桶里面,茨冈就飞快地跑到了我跟前。他大手一挥,将桌布从我手里夺了过去,使劲儿地拧了起来,并对站在旁边看着我的表哥喊道:"快把你奶奶叫来!"他摇着头发乱蓬蓬的头,同情地转向我说道:"大祸临头了!"
外婆飞快地跑过来,几乎快哭了:"哎呀,你这小捣蛋鬼!你会被揍的!"
然后她又恳求茨冈:"伊凡,你千万不要告诉老头子!我会想办法隐瞒的。也许能糊弄过去……"
茨冈在他脏兮兮的围裙上擦着湿手,回答道:"好的,但要小心萨沙,别让他去告密!"
"我给他两个戈比。"外婆说着,带我回到屋子里面。
星期六,我被领到厨房里。
厨房里黑乎乎的,在寂静中弥漫着一种可怕的气息。与厨房相连的房门全都紧紧地关着,窗外绵绵秋雨在沉沉雾霭中拂过一片片树叶。
茨冈静静地坐在乌黑的炉门前面的一张大椅子上,他的脸色有点儿反常。
外公正从墙角的水桶里挑选着长树条,拿着它们在空中挥来挥去,发出嗡嗡的响声。外婆站在阴影里嗅着鼻烟,说道:"唉,还笑呢,小捣蛋鬼……"
雅科夫家的萨沙坐在厨房正中间的一把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号着:"饶了我吧……"
桌子后面,米哈伊尔舅舅家的表哥和表姐像木头人似的木然地站着。
外公不慌不忙地抽出一根长长的湿树条,答道:"快点儿把裤子脱掉!"
屋子里静得吓人,外公的说话声,椅子的吱吱声,以及外婆脚下发出的沙沙声,都不能打破这可怕的沉寂。
萨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脱下裤子,磨磨蹭蹭地走到长凳前,趴了下去。我的腿也禁不住开始发抖了。茨冈把他捆到凳子上,两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踝。
"阿廖沙,过来看着,等会儿你就会知道'抽'是什么了!"外公说着扬起了胳膊,长长的树条朝萨沙的光屁股落了下去。萨沙叫了起来。外公说道:"别装了,还没到疼的时候!!试试这一下!"
他又用劲儿抽了一下,表哥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他的屁股上马上就肿起一条红红的鞭痕。
外公一边抽着,一边说道:"怎么样?不喜欢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的事……"
我的心随着他的手一起一落,我不敢再看下去了。
萨沙哀求着:"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我不是告诉您阿廖沙染桌布的事了吗?饶了我吧…"
"告密也不能饶你,这一鞭是为了告密!"外公又狠狠地抽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看着我说:"现在,轮到你了!"
外婆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你不能打阿廖沙!"
她踢着门,大声喊叫着:"瓦尼娅!"
外公猛地冲过来,将我夺过去,往凳子上拖。我拼命挣扎得叫了起来,一下子将我摔到了凳子上,磕破了我的脸。我拼命挣扎着,揪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头。他痛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把他给我捆上!"
母亲瞪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地追着外公说:"爸爸,别打了!饶了他吧!"
萨沙和我都挨了打,接着我病倒了。
对我来说,生病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我大概成长得很快。这次被打而产生的耻辱感是难以忍受的,于是我这颗心对一切屈辱和痛苦,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变得异常敏感。外婆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争吵。身材高大的外婆将母亲推到墙
角,气愤地说:"你为什么不护着他?"
"我当时太害怕了!"
"真丢人!瓦尼娅。我这个老太婆都不怕,你怕什么!"
"妈妈,不要再说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
"他真是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儿啊!"
母亲伤心地大叫着:"我自己就是个孤儿!"
她们在墙角抱头痛哭。母亲说道:"如果不是阿廖沙,我早就离开这儿了!妈妈,我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
"我可怜的女儿!"外婆轻声说。
我忽然明白了,母亲一点儿也不强大,她跟别人一样害怕外公。她为了我放弃了离开这里的念头,而这个鬼地方对她来讲太压抑了。
终于,过了没多久,母亲毅然离开了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