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几乎哭了出来,央求我母亲:"瓦尼娅,你看一下吧,这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是不是已经快忘记它了?看它张开双臂在欢迎你呢!"
母亲皱着眉头勉强
轮船停在了这座美丽城市对面的河中央。放眼望去,河面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船只。
一艘载满了人的大船驶过来,钩住了我们这艘船放下的跳板,人们就沿着跳板颤巍巍地走到我们的甲板上。
一个瘦小的老头儿走在队列的最前头,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衫,蓄着赤金色的长胡子,长着鹰钩鼻子和一双绿莹莹的小眼睛。
"爸爸!"母亲低沉而有力地大叫了一声,就扑到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她的头,赶忙用他那双通红的手抚摸着她的面颊,声音尖厉地喊道:"你这是怎么啦?傻孩子,你可回来了……"
外婆则像个陀螺似的飞快地转到每个人面前,同他们拥抱。随后,她将我推到大家面前:"孩子,过来和大家认识一下,这是米哈伊尔舅舅,雅科夫舅舅,纳塔利娅舅妈,这是两个表哥,他们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捷琳娜﹣﹣全家人都到齐了。你瞧,有多少哇!"
外公问她:"你还好吧,孩子他妈?"接着,外公将我从人群中拉到他面前,用手抚摸着我的头问道:"你是谁呀?"
可他等不及回答,就推着我往跳板上走,边走边说:"颧骨跟他父亲的一样!咱们都上岸吧!"
上岸后,我们爬上了一个用鹅卵石铺成的斜坡,坡两边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外公跟我母亲在前头走。他个子很矮,只到母亲的肩膀,走起路来步子又小又快。母亲就像飘在空中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留着整齐的黑发的米哈伊尔舅舅和长着淡黄色鬈发的雅科夫舅舅紧跟在他们身后。再后面安静地走着几个着装艳丽的胖女人和我的六个哥哥姐姐。我跟外婆与个子很小的纳塔利娅舅妈走在最后。
舅妈脸色苍白,长着一双蓝眼睛,挺着大肚子,很吃力地走着。她对着外婆轻声说:"哎哟,我真的走不动了!"
"他们干嘛要惊动你一个孕妇?"外婆气愤地说。
我不喜欢这里的人们,在他们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我在他们中间是个外人,似乎连外婆也跟我疏远了很多。我最不喜欢的是外公,从见面那一刻就对他产生了一种敌意。我有点儿怕他,并对他怀有一种畏惧的好奇心。
我们走上山坡,坡顶上靠右边的斜坡上有一条大街,街上有一座低矮的平房,墙上涂着粉红色的脏油漆,房顶很低,窗户向外鼓着。从外面看,似乎觉得房子很大,可是里面都是一些半明半暗的小房间,十分拥挤,就像停靠在码头上的轮船一样,到处都是怒气冲冲的人们在忙来忙去,孩子们就像一群偷食的麻雀似的蹿来蹿去,到处都能闻到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刺鼻的气味。
我到了院子里,可院子里更拥挤,让人生厌。院子里到处挂着各种各样、大幅大幅的湿漉漉的布,盛满了浓浓的、五颜六色的水的水桶散布在院子里。在墙角的一座快要倒塌的矮房子里,炉子里面的火烧得正旺,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着,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只能听见一个人在大声说着一些奇怪的话:"紫檀﹣﹣品红﹣﹣硫酸盐。"
我的悲惨生活从此开始了。
回想起那段日子,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在此叙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那些令人喘不上气的景象。普通的俄国人都曾经经历过那样的生活,而且直到现在他们仍在经历着。那是一段离奇而又沉重的日子。
外公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仇恨甚至影响到了孩子们,他们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我才从外婆那里弄清楚,原来我和母亲回来的时候,两个舅舅正缠着外公闹分家。母亲这个时候意外地回了娘家,使得问题加剧了。他们害怕母亲向外公讨回她的嫁妆。由于母亲和父亲是私自结婚,她的嫁妆被外公扣下了。两个舅舅认为那些嫁妆应该由他们平分,于是他们分家的愿望就更急切了。此外,在染坊的经营上,他们也不时地吵闹着。到底由谁在城里开店,由谁去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村负责,这早就成了他们争吵的焦点。
我们来了不久,在厨房里吃饭的时候,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忽地站起来,把身子探过桌子,冲着外公大吼大叫,冤屈地龇着牙,哆嗦着。
外公用羹匙敲着桌子,满脸通红。他声音嘶哑地喊道:"我要让你们都变成穷光蛋!"
外婆伤心地说道:"老头子,把所有的东西都分给他们吧,也让我们耳边多清净一会儿!"
"住嘴,他们都是让你给惯坏了!!"外公瞪着眼嚷道。真是奇怪,他个头儿很小,发出的声音居然震耳欲聋(耳朵都快震聋了,形容声音很大)。
我的母亲面无表情地从桌子边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站着。突然,米哈伊尔舅舅猛地挥手朝他弟弟的脸上打了一巴掌,雅科夫舅舅吼了一声,反手揪住他的哥哥,两个人在地上厮打着,不时发出气喘吁吁的呻吟声和对骂声。
孩子们吓得都哭了;怀孕的纳塔利娅舅妈绝望地喊叫着;我母亲用双臂抱着她,将她拖出了厨房;整天快快乐乐的、长着一脸雀斑的保姆叶夫根尼娅将孩子们往厨房外面撵,椅子被撞得东倒西歪;一个叫伊凡、别号"茨冈"的小学徒骑到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而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那个留着大胡子、戴着黑眼镜的人,则镇定地用毛巾把米哈伊尔舅舅的双手给捆了起来。
米哈伊尔舅舅挣扎着,稀疏的黑胡子在地板上磨来蹭去,嘴里发出嘶哑而恐怖的声音。
外公围着桌子绕来绕去,大声骂着:"你们还是亲兄弟吗?你们这些人哪…."
外婆声音沉痛地说:"你们也该清醒清醒了!"
外公把扯破的衣衫拉到肩上,对她喊道:"瞧你生的这群孩子!"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婆痛哭起来。外公侧身站在她面前,低声说:"老婆子,你看着他们点儿,不然他们会去欺负瓦尼娅的,恐怕……"
外婆用手抱着外公的头,他(他的个头儿比她矮)把脸贴到她的肩膀上。
"看情况得分家啦,老婆子……"
"该分啦,老头子,该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