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外婆、母亲带着我坐上了一艘小轮船。我那刚生下来的小弟弟马克西姆死了,他的身上裹着一块白布,并用红带子捆着,放在墙角的一张桌子上。
河面上笼罩着灰蒙蒙的烟雾。船在前行,我们随船颤动,只有母亲神色黯然地靠着船舱壁站着,将双手放在脑后,纹丝不动,默默无语。她的衣着与平时大不相同,她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
外婆不时小声对她说:"瓦尼娅,稍微吃点儿东西好吗?"可母亲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还是一声不吭。
船舱里的气氛很沉闷,外婆不时小声地跟我说着话。她对母亲说话时则小心翼翼的,声音只稍微提高一点儿,两个人的交流也很少。
我觉得她有些怕母亲,这使我和外婆更加亲近了,我们成了好朋
友。
突然,母亲大喊起来:"萨拉托夫,水手在哪儿?"
她说的话我一点儿都不明白。萨拉托夫?水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kui wu,强壮高大)、穿着蓝衣服的白发人走进船舱,他手里拿着个灰木匣。外婆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然后双手托着匣子向门口走去。可是舱门太窄,她胖胖的身体只有侧着才能出去。她无奈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来吧,妈妈!"母亲叫了一声,不耐烦地从外婆手里接过木匣,她俩一同走出了舱门,留下了我和那个穿蓝衣服的人。"那是你的弟弟吗?"他弯下腰看着我说。
"你是谁?"
恼,
我是水手。"
"萨拉托夫又是谁?"
的窗
"那是一座城市,看,就在窗外,在那儿!"
窗外,一片黑乎乎的土地在雾气中慢慢地移动着,黑暗而陡峭
的土地雾气腾腾,像是刚切下来的一片面包。
"外婆呢?"
"去埋你的弟弟了。"
"她们也把他埋在地下吗?"
"当然啦。"
我向水手讲埋葬我父亲时有两只青蛙被活埋了,他把我抱了起来,紧紧地搂着我。
"唉,孩子,有些事情你还不懂!别再可怜那些青蛙了,你的妈妈已经被这些事情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突然,一阵汽笛声响了起来。"糟了,我得走了!"那个水手匆匆忙忙地把我放了下来,边说边向门口走去。
门外,楼梯上镶的铜条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狭窄的过道里空无一人。我朝楼梯上看了看,发现许多人身上背着包袱,手里提着提包往船下走,我也跟着下了船。可是当我跟着人们一块儿走上甲板边的踏板时,那个穿着蓝衣服的白头发水手出现了。他抱起我回到船舱里,把我放在包袱上,大声地对我说道:"不许乱跑!"
船头上的喧闹声渐渐地静下来了,轮船也不颤动了,也听不见撞击水的哗哗声了。船舱的窗户被一堵湿漉漉的墙壁挡住,舱里变得又暗又闷,那些包袱好像膨胀了似的,挤压着我,一切都糟透了。也许我就要这样永远留在这空荡荡的轮船上了吧!
我走到门口。门打不开,门上的铜把手也拧不动。我感到懊恼,便躺到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后来就含着眼泪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轮船又颤动了起来,发出了哗哗的击水声。轮船的窗户也亮了起来,像一轮太阳。外婆正坐在我的身旁梳头,她紧皱眉头,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密匝匝地遮着她的两肩、胸脯和膝盖,直垂到地板上,乌黑黑的,泛着蓝色的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板上撩起来托在空中,费劲儿地把那把粗糙的小木梳插进她那厚厚的头发里。她的嘴向一边歪着,黑眼睛也生气地看着前面,她的脸在那一大堆头发中显得小而有趣。
今天她的样子有点儿凶,但是当我问她,她的头发为什么会那么长时,她用温柔的声音亲切地对我说:"这大概是惩罚吧,让我整天为这些烦人的头发忙碌着!你相信吗?年轻时我因为它们而骄傲,但现在我老了,已经疲于应付它们了。怎么不睡了,宝贝?太阳才刚出来,时间还早。"
"我睡不着了。"
"嗯,不想睡就别睡了。"她立即表示同意。她一边编着辫子,一边往长沙发那边看看,母亲正仰面躺在长沙发上,她的身子像绷紧的弦一般直。
我对外婆的感情是难以言喻的。在她来以前,我似乎躲在黑暗中睡觉;她来到以后,立即就把我唤醒了,而且她很快便成为我终身的朋友,成为一个最能理解我、最使我感到亲切的人。是她对这个世界无私的爱引导着我,让我在以后任何艰苦的环境中都决不会丧失生存的勇气。
轮船在伏尔加河上慢慢地行驶着,过了好长时间,我们才到达尼日尼。四十年过去了,那几天美好的日子仍然印在我的脑海里。
一路上天气晴好,我跟外婆一天到晚都待在甲板上欣赏美丽的风光。晴空万里,河水荡漾,两岸的秋景为伏尔加河增添了许多妩媚。橘红色的轮船拖着一只驳船,缓缓地逆流而上,轮桨隆隆地拍打着瓦蓝色的河水。灰色的小驳船宛如一只小甲虫,懒洋洋地跟在后面。不知不觉中,明媚的阳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换着,周围的景致变幻莫测。青翠的远山好似大地锦袍上的华丽衣褶,沿岸的城市和乡村宛如一块块甜点,金黄色的树叶在水面上漂荡。
"你瞧,多美呀!"外婆从甲板这边走到那边,情不自禁地嚷着,快乐得像个孩子。有时她会出神地站着,双手在胸前交叉,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眼中饱含泪水地望着两岸,忘了我的存在。这时,我轻轻地扯了扯她印花的黑裙子。
"啊?"她轻轻一颤,"刚才我似乎在做梦。"
"外婆,你怎么哭了?"
"宝贝,因为我太激动了。知道吗?我已经六十岁了,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
她嗅了嗅鼻烟,开始给我讲述各种离奇古怪的故事。她讲故事的时候,声音很低,表情很神秘,她俯下身子凑近我的脸,瞪大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往我心里注人一种能使我振奋的力量。她讲故事的时候就像在唱歌一样,越往下讲,语句越连贯、流畅。那些留着大胡子的水手也被吸引过来,围在我们身边,听到有趣的地方就会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赞不绝口地说道:"哈哈,老人家,再讲一个吧!"
有时他们还会说:"走,跟我们一块儿去吃晚饭吧。"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请外婆喝伏特加酒,请我吃西瓜、香瓜。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她好像有意识地在躲着我们。她身材高大,容貌美丽,寡言少语,脸色黯然,王冠似的发髻盘在头顶。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总是冷冷地审视着什么,好像要穿透他人的内心。这一切在许久之后依然保存在我的记忆中。
呢!"终于有一天,她严厉地对外婆说:"妈妈,别人都在笑你呢!”"我不在乎,只要他们喜欢,让他们笑好了。现在能够开心是多么不容易呀!"
我们的行程快要结束了,外婆兴奋地拉起我的手,把我推到船舷旁边,快乐地喊道:"快看!尼日尼到了,多美!看那些房子,它们是不是在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