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民国二十四年的雨水似乎格外的多，入了暮秋，武汉依旧秋雨淅沥，从顾昀办公室的小窗台向外望去，梧桐日日落满长街。

顾昀回到湖北的工作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偶尔，看着看着文件就入了定：北平的槐花，早就该落了吧，也不知道那人回家了没，身体有没有休养好......

意识到自己的神游，顾昀连忙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叹口气道：“最近怎么老是心神不宁的。”

“小十六！”顾十五推门闯进来。

“我说了工作上不要这么喊我”顾昀不耐烦地抬头，随即一愕，自家大哥“砰”的一声将四张票据拍在桌上，脸上笑意呼之欲出，两张戏票，两张火车票。地点北平。

“去北平？听戏？哪位角儿的？”顾昀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三个问题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还能是谁，某位大将军都大庭广众之下为了人家在皇帝的场子上英雄救美了，这陈老板打擂台，咱顾大将军怎么着不得去过把瘾啊，您说是吧？”

顾昀神情稍显尴尬，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

“擂台？”

“我都打听明白了，陈纫香那混蛋表弟姜登宝领着姜家班和商细蕊的水云楼起了点儿争执，争来争去最后闹成了打擂台，这商老板那肯定是没在怕的，说话间就要亲身上阵，姜荣寿那老东西没辙，姜家班真正的台柱子—一陈纫香陈老板被他扔外边儿全国各地地四处赚钱呢，他还真就是一天八封电报那么往死了催，愣是给逼回了北平，听闻把陈老板那小美人儿给气的骂骂咧咧的，抱怨着什么上吊还得喘口气儿呢……”

“哈哈哈”

听到这儿，顾昀扑哧一声笑了——原来猫急了也会挠人啊。

顾十五瞄了他一眼，又道：“行啦，季平见天儿的跑来我这儿诉苦，说你自东北回来后就整日里魂不守舍的，怕不是让那陈老板给下了蛊……”

“啧”顾昀冲顾十五咂嘴：“哥你少听沈季平那混蛋胡说八道”

顾十五眼底藏了戏谑，挑眉道：“大将军，那咱，走着？”

顾昀冷哼一声扭头就走，不去看他，一转身就绷不住了满脸的笑意，并且笑得非常不值钱

北平。

庆泰戏楼。

那边南国武汉还在秋风秋雨中苦苦煎熬着，这边京城北平就已飘起严寒刺骨的纷飞白雪了。

一夜鱼龙争斗，两场绝伦好戏。

只可惜，世事从来几多薄凉，天公又一向不肯作美。

陈纫香失神地蜷缩在戏楼侧门外的小台阶上。

这一夜，戏楼内晃得人心生暖意的摇曳灯火，楼上楼下的喧声沸天，红木圆桌上的觥筹交错与欢声笑语，甚至一场淋漓好戏下台后，在嘈杂人声与京韵大鼓声中的一个拥抱，全都与他无关。

身后满楼笑语升平，碰杯声叮叮脆响。

身前楼外大雪飘飞，铺天盖地，纷纷扬扬。

陈纫香将后脑勺向后抵在冰冷的门框上，只有这样，才能将雪夜里闪着点点亮光的泪花儿堵在眼眶里，他闭上眼，不去看眼前好似要将人噬骨摄魄的漫天白雪。

这边顾大帅要疯了，他认为他现在整个人和猴子没什么区别。

人不见了。

他急得上蹿下跳，和大哥一起找了能有整个时辰，为了顾及那人脸面，还不能大声喊名———且不说喊了他也不一定会应声。

于是便只能硬找。

这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不是吐血就是人间蒸发？！

其实，当时陈纫香一下台，顾昀就预感事情不对了。

商细蕊的戏，当真是惊才绝艳。要实力，商老板打小为唱戏吃的苦不比陈老板少，同样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只不过一个被养父寄予厚望，期许他能够继承家业，一个，却是被亲生舅舅百般压榨，总想着他能够早日成角儿，用血汗，给家大业大的姜家，再破开一条坦荡财路。

论新奇，商细蕊这一次的戏服，是有名的裁缝看在水云楼财神爷程二爷的面子上，连夜赶出来的新款式，戏本子又是才动京城的大才子杜七爷所撰，方方面面，纰漏无一，堪称完美。

同样是京城名旦，陈老板的功夫，自然不会落人窠臼，弱上一头。只是这一次商老板新改了戏本子，为了在博人眼球这方面胜他一筹，姜荣寿别无他法，只好不情不愿地将老姜家看家绝技——仙人步法传给了陈老板。

可是这皇城根儿下，林林总总的那么些个老牌戏班子，谁家的看家本事不是要从童子功开始练起才能够练扎实的，那姜老头子早先又不肯将仙人步法传给自己这便宜外甥，这一次打擂台，准备时间就那么几天

陈老板是无论如何也练不出那仙人步法的精髓来，可要是不用这仙人步法，用以前的老戏本子吧，这不怕人气人，就怕人比人，本来挺好一本子，拿商细蕊的新戏本子一比，观众老爷们 自然不愿意把以前吃过的东西拿出来再嚼一遍，陈老板啊，这小半辈子都在被他的身世欺压着，拖累着….

找来找去，顾大帅没由来的怒火中烧 长衫一撩腿一拔当即就要报去警署，谁料刚出戏楼大门就看见了角落里小小的一只，缩在台阶上，顶楼的灯光，在雪夜里幽幽酒下，萦在小美人的鼻尖发梢。

陈纫香一得知自己以两票的差距败了擂台后，就换了便衣出了戏楼，一身素灰长衫，从远处看，单单薄薄的，像只小灰猫覆了一层白雪。

“陈老板”西装革履的大长腿在陈纫香面前走近，上一次在长春，顾昀穿的有多随意，这一次就有多考究。这一次，我盛装出席，专程，为你而来。

陈纫香心如死灰地抬起头来，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好嘛，不像小灰猫，倒像只小灰兔了。

某只小灰兔警觉地使劲儿往台阶内侧又使劲儿蜷了蜷身子，他不认识这个人。

不过看起来好像官很大的样子，太闹心了，那更惹不起了，他要干嘛啊这是……

顾昀见状挑了挑眉——他看起来有那么像是会吃人的样子吗？

顾大帅十分危险的舔了舔后槽牙，嗯•起码在某只陈小兔看来十分危险。然后拿出这辈子一半儿的耐心出来，蹲下尽量柔声问道：“你的跟包儿们呢，怎么不在你身边”

某只小兔子支支吾吾地红着脸不敢看他，双手抱膝回道：“他们.…不是我的跟包…我没有跟包…他们都是舅舅派来盯着我的…….他们.…都回去了….”

“那你怎么不回家？”

“我没有家…”

“呃——我的意思是——那你怎么不回——嗯

——姜家班？”

“不敢.”小兔子闪乎着大眼睛偷偷瞄了他一眼。

“只是擂台输了而已啊，况且此事又与你无关”

某只大尾巴狼把人一把捞起来，刚要说走吧我送你回家，小家伙听完突然害怕了起来，连声音都多了些颤抖：“我这一次让舅舅丢了面子，他肯定会很生气的，而且擂台输了未来一年不能登台唱戏，唱不了戏就赚不了钱，舅舅肯定就不要我了，更何况…”小家伙儿说着说着开始啜泣：“更.更何况.…•何况以后我要是真的连戏都唱不了了…⋯那⋯那那我就真的不用活了….”

小东西不住地抽抽嗒嗒，哼唧得顾大帅一时之间多少的有些手足无措，连带着心也开始跟着慌。

“那…⋯你跟我回家吧。‘一双修长的大手伸到了面前，陈纫香愣了愣神，抬头茫然地望着他。

顾昀自己也颇为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干嘛，鬼使神差地，那句话甚至没过一下脑子，就脱口而出。

半晌，一只细小白净的手，迟疑地搁进了手心里，软软的，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