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只把你当弟弟，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角宫里有一位小夫人，与宫主同姓，过了前年岁节将将及冠，一天到头都没几个笑脸，只有宫主临了，他才勉强笑笑，扯起嘴角，瞥人一眼，便又沾到枕头上了，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也不知那么小的年纪究竟有什么愁闷。下人们平日里操劳得累极，便喜好嚼嚼舌头，道道家常，本是无心之举，谁道传进了现任宫主宫尚角耳朵里，那便成了天大的事了。
宫瑾稚虽不至于缠绵病榻下不来床，却也不好走动，最远不过是到角宫侧门前挂灯笼处去走走，那里有各式各样的灯笼，却都不大讨喜，歪歪扭扭，宫瑾稚不止一次腹诽过，为何宫尚角每年都不厌其烦地亲自细细擦拭，还以为是过世心人的爱物，值得这么宝贵。
每每这么说上一遭，宫尚角便脸色阴沉，挥袖而去，转眼就又为宫瑾稚端上一盅甜汤，提一笼豆沙包来，似是赔礼道歉一般。宫瑾稚最厌烦他这副样子，做低姿态又并非全然为了讨他开心。
五月前宫瑾稚被诊出了喜脉。宫门人丁稀薄，一向极重视后人血脉。
宫瑾稚的猜测并不无道理，从前宫尚角无事不会光顾他的卧房，自知了他有个孩子之后，便日夜都不吝打扰，宫瑾稚不想应付，就蒙着头睡个整日，宫尚角也不走，就坐在圈椅上看账。宫瑾稚不过假寐，过一会儿便没了意思，起身尝尝糕点，舔舔嘴巴，撞头就见宫尚角盯着他，一动不动。他吓极了，走得快了些磕破了脚后跟，自那之后，他便不贪嘴了。
宫瑾稚自醒来便觉着宫尚角腻烦，他思量过后，觉得两人大抵快到了鸾凤分飞的境地，如若没这个孩子，他独自一人不知会有多快活。
宫瑾稚倒不是恨这未出生的珠胎，只是他实在无法忍受宫尚角的目光,只一见他的衣角，宫瑾稚便心生不安，索性躲着不见，他也无心与宫尚角怄气，扰了这庭院安宁。
但宫尚角显然没这种自觉，更过分的是宫尚角竟然要为他宽衣，象征性地问一句就动手动脚了，借口不过他月份大了，许多事还是由他代劳更为放心。
他与宫尚角的关系没好到可以同榻而眠的地步，平日里不咸不淡，有了宫门子嗣，宫尚角就殷勤起来，宫瑾稚没法不多想。
他当然不会在意这个。
反正他打算把孩子生了就找宫尚角要一封和离书，远走宫门，他二人往后怕是没多少见面的机会。
宫瑾稚年纪尚小，自不想在这一方宅院浪费他的大好年华。
适时抛弃大概不会为他冠上抛夫弃子的名号吧，宫瑾稚想，他支着下巴倚在稍微有些低矮的几案上，隆起的肚子在狭小空间里挤着难受，那小东西也不耐地动了动，宫瑾稚觉得神奇，也不知找谁来分享，就找了院子里新来的种花匠老李，他是个中庸，平时话不多，此刻却实打实地替宫瑾稚高兴，带着泥浆的手一直动来动去，不知放哪儿才好。
宫尚角方踏进门，便瞧见这一幕看着和睦温馨的画面。
他忽地头痛起来。
“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
他头痛欲裂。
宫瑾稚苍白的手腕不知不觉已攥在了他手里，宫尚角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见其用力。
“公子，徵公子……”
宫尚角狠狠剜了老李一眼。
房门紧闭。
屋内暗无天日。
喘不过气的撕咬，自然不会是爱吻。
宫瑾稚死死抵住宫尚角的胸口，拒绝意味显而易见，宫尚角松了手，他脑子里又开始闪过宫远徵浑身鲜血的画面。宫尚角坐在宫瑾稚旁边的榻上，用了狠劲儿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又认错人了吧？”
宫瑾稚整了整被宫尚角弄皱的衣袖，一边费力脱靴，一边轻飘飘无意带出一句。
宫尚角顿了一下，继续为宫瑾稚脱靴的动作，不作言语。
宫瑾稚却是斤斤计较起来，脚一点儿也不安分，偏不让宫尚角替他脱。
“罢了。”
宫尚角面上无情，宫瑾稚也觉得没几分意思，踢了鞋躺到榻上，动作大了些，便引得腹部抽痛，他吸了口凉气，忍着细细密密的针尖儿似的刺痛，也不愿松口叫宫尚角来替他揉腹。
宫尚角见他这幅模样，既心疼又哑口失笑，从前宫远徵很是依赖宫尚角，现在倒与此前大不相同。
可宫尚角显然不想要宫远徵这么懂事。
倒显得他们二人生分起来。
寒冬腊月，窗棂上被雪酥花扫过，描深了朱红色，浅浅淡淡，便自绘了幅腊梅图。
雪意深重，宫尚角不敢叫宫远徵再跨出院门，他身子更加沉了，有人搀着才敢活动几步，有生过孩子的老人说夫人怀的是双生子，许是对双胞胎，若是再凑个龙凤胎，那便是双喜临门。
宫尚角闻言绽开笑颜，却也不真切。
“少爷莫要挂怀了，小娃娃也是与您没缘分，您与夫人现在好好的便是。”
“他从不喜习书，从前我在墨池临写，他也只是坐在一旁看着，转眼便坐着发呆，他还是喜爱侍弄毒草，少时陪他到林子里还有山间采稀奇草药，抓些小玩意，他最是乐意……罢了，又多言了。”
宫尚角那夜收拾宫远徵不甚多用的书桌，偶然瞧见了和离的字样，还有前日，医馆的杜医师同他说徵公子瞧了用木奁装的那起脉案。
宫尚角拿不准宫远徵的态度，只好装糊涂，能撑一天便是一天。
“果然是……”
宫瑾稚支撑不住日渐沉重的身子，跌坐在美人榻上。
宫尚角曾有个情深意笃的胞弟，可惜罹难早夭，早些年，他又有了个弟弟，自然不是亲生，那是徵宫宫主，宫远徵。
宫远徵一心向他哥哥，却在一次宫门任务中丧失亲子，那脉案便是他的，孩子的生父不知名姓，但宫瑾稚猜到了许是他亲爱的哥哥——宫尚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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