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去百老汇和各大戏楼园子不说,上海的热闹也不过那么几处。
小南门的早茶市,有卖绍兴的小笼汤包,鲜肉虾仁和蟹粉三种口味任君挑选。老字号的店铺反而没有夸张的招牌,一辆推车,车前三口大锅,咕咕的水声腾腾的蒸汽,夹杂着野鲜芹的清香,就能招揽到不少客人。店家不只是卖汤包,新鲜豆浆也有甜咸两种风味,更不要说白嫩的能掐出水的豆腐花,哪怕不加香油咸菜干吃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隔壁摊子的大姐刚刚炸好了油条正卖力吆喝,讲到这就不得不提一嘴大姐家的荠菜饺子,很多人可都是慕名而来。店家与那大姐似乎熟悉,两人共用着六条长凳和三张木条桌。熟客都习惯在店家这买一碗豆浆,泡着油条吃。
放眼望去,林林总总的摊子上,米糍粑、打糕、洋面包、摊鸡蛋饼、山东煎饼,甚至是北京的驴打滚,只有人想不到的,真没有小南门不卖的。何况这里更是物美价廉,是上海市井小民常要光顾之处。
第二处热闹地儿要数七宝老街的典当行。整整一条街的当铺从早到晚不缺客人。常光顾这儿的不是倒霉间儿的商人就是些臭名昭著的老赌徒。更有趣的是当铺台阶上坐着的几个穿着粗布白马褂,手拿大蒲扇,头剃的光溜的男人,各个都是烟斗不离手,一双眼睛来回扫视来往的行人。有时突然一窝蜂涌上去,抓住个人就是一顿的拳打脚踢。周围有人围观,但脸上不是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就是麻木的灰败。
今儿,宁通当铺前又上演了这么出好戏。挨打的中年男人喝的半醉,一边嗷嗷的躲着拳头,倒还发起酒疯。打人的也不是吃素的,发起狠来更是一副把人往死里打的架势。
边打着嘴里还骂:“娘希皮的,欠谁的钱不好,敢欠起宴郎君的钱了?”这话一出,原本想劝这男人收手的人纷纷闭上了嘴,眼中对这欠钱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怜悯。
偏偏酒壮怂人胆,这人索性也不躲拳头了,嚷嚷道:“我怎不敢的?怕了那卖屁股的男娼不成?”这下本就诡异的沉默变成了更加诡谲的静谧。就连刚刚搬出“宴郎君”名号的壮汉也猛停了手,张口骂道:“娘希皮!不要命了?”
这群人当然不知道,那醉汉口中“卖屁股的男娼”此刻就稳稳当当坐在不远街边的小轿车里,更是从头到尾欣赏了这出好戏。副驾驶上秘书模样的男人头上已经开始渗汗了,他僵硬着从后视镜瞄着那微阖着眼像是在假寐的青年,平静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白皙,但他却很难不去注视额头上一条淡红的印记,是一条已经很淡很淡的疤痕印记。所有人都对这条疤闭口不谈,却不代表他们就不知道这疤的来历。
1937年8月13日,注定是上海这一代人铭记一生的日子。
青年终于睁开了眼。与闭上眼的温润宁静不同,这双眼一旦睁开,青年就像是无底的黑洞,而一旦进了这个黑洞,就再也别想走出去。
行尸走肉。秘书脑海里不知为何闪过了这四个字。
青年微微一笑,并不十分在意醉汉的说辞,他反倒是问:“你也是这么看待我的吧?”秘书赶紧垂下头,他确信这个角度青年是没法从镜中看到他的,但此时此刻,秘书又不那么确定了:“我不敢……”
“你不敢,不代表你不想。”秘书没想到青年会这么咄咄逼人,一时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李先生你说,我是谁?”青年很显然不指望得到回答,又自顾自的问下去。
这下秘书不得不说了:“您是弄香楼的宴白郎,宴郎君。”可是这个宴郎君依旧用带了点空灵虚无的声音回答:“不,不是的。”
“我不是宴白郎。”
李秘书很配合的问:“那您是……”
“我是刘樊寂啊……你真傻。”这一笑就犹如平湖秋月,氤氲着初秋清菡的浅香。
李秘书却清了清喉咙道:“您忘了么,您是宴白郎。”
宴白郎。
你只能是宴白郎。
没有程先生没有陆骏域的庇佑,单纯澄澈的高中学生刘樊寂,温润恬静的当家花旦刘樊寂没法活在上海。但是心狠手辣无所不利用的宴白郎却能过的顺风顺水游刃有余。
这世道。
他除了骗自己,宴白郎是宴白郎,刘樊寂是刘樊寂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多的挣扎?垂死的,已经奄奄一息的良心,都要被世事磨砺的几乎消失殆尽。
“你说的对,李先生。走吧,我想吃小南门的虾仁汤包了。”
他再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仍熙熙攘攘的七宝老街,连着一切关于刘驿陆骏域程先生的美好辛酸一并,都在这一场喧嚣一笼汤包中化作光影。然后,刘樊寂笑着对自己说:“哦,往事啊,那都是过眼的烟。”
说是烟云,倒更像是埋在心的最深处的,不可言说的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