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炸还在继续。
刘樊寂蜷在倾倒下来的水泥板的夹缝间,耳膜被剧烈的爆炸声震的发出阵阵尖锐的鸣响。时而土石横飞,灰尘夹杂着仿佛带着血腥味的碎石飞进他的鼻腔,让这人儿连连咳嗽,像是快被呛的没了气息。
刘樊寂已经算不准自己这么一动不动的缩在这方弄堂里多久,只觉得早已浑身麻木不堪。离他最近的炮弹仅仅隔了两条巷道就轰的一声爆炸,那一刻他的脑子好像也随之爆炸了……
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怕了……
绝望的哭叫,一声一声的呼唤着一个个他很陌生的名字直到声嘶力竭,女人的啜泣,母亲对孩子轻声的安慰。
全部在这轰的一声中化作尘埃。
他定定的看着那块厚重的水泥板就要砸在他的身上。
闭上了眼。
一声闷哼。
他又慌忙睁开了眼------对上的,是程先生一双慈爱温润的眼。刘樊寂很喜欢程先生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角,细丝般若有若无的皱纹,仔细看着,才让人惊觉岁月当真无情。但程先生妖而不媚。凝视着他的眉眼,人就总要不由得叹一句岁月静好,安然如故。
刘樊寂的手上一片粘稠。但他很清楚的知道,流出的血不是他的,而本该流血的就是他。
这算不算背负上一条人命?
他愣愣的想。愣愣的看着程先生慢慢撑起身子,挡在他身前的那具身子还是温热的……迎着他的笑容还是温暖的……握着他的手还是有力的……凝视着他的眉眼还是慈爱的……附在他耳边的低语还是不紧不慢的……
但刘樊寂的身子像触电一般猛地一抖,随即变得逐渐僵硬。他想堵住程先生的嘴,他哭着想求他停下,别说了,真的不要再说下去了。
但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可闭上嘴,喉头又痛的可怕。
程先生……是在交代遗言啊……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忍了很久的泪终于还是蔌蔌的落了下来,迎着阳光,迎着凝聚着薄薄血色的阳光,他的泪,仿若血珠。
“小寂,已经快三年了。我这辈子没有成家……我早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了……”
程先生的眼慢慢涣散,但这个中年男人执拗的盯着刘樊寂的眼,刘樊寂的眉,刘樊寂已经渐渐模糊又好像渐渐清晰的身影。
“别哭,孩子。这世道容不得你哭啊……你要活下去,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
都要活下去。
我们明明说好,都会好好活着的,然后一起等,等这场战争结束。结束之后,他要陆骏域和刘驿都穿上军装,他穿上那套白上衣黑裤子的学生装,让程先生穿上平日最喜欢的藏青的长衫。
他们约好,要四个人一起,在弄香楼前拍一张体面的全家福------他们早把彼此当作是最亲最亲的家人。
刘樊寂多么想告诉程先生,都要活下去,四个人,少一个,就不算是都活下去了。
可他不敢啊……他只怕此刻打断了程先生,会连这男人最后的心愿都再也听不到。
“我只有最后一个愿望……”
“程先生,您说吧……”男人神色温和,可在刘樊寂眼中,却是止不住的苦涩。他抓住了男人的手,让这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很凉……没有温度的凉……如坠冰窖的凉……
叫他心碎的凉!
“你能……叫我一声……父亲么?”
他怔住了,那个严苛督促他练功的程先生跃然脑海。当时他问程先生为什么不回家又为什么不找个女人结婚生子。程先生难得默然,随后很久……久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问过这个问题了,程先生悠悠答复:“少小离家,老大难回啊……”
刘樊寂正吊着嗓,听到这话一顿,“先生说什么?”
这时程先生却摇着那把破了个小洞的竹扇子,慢悠悠的吮口茶,掩饰住自己莫名的失态,故作严厉:“停下做什么?继续。”
刘樊寂已经想不下去了……每一个回忆除了让他更加止不住的掉眼泪,便再无他用。
程先生说:“果然是不愿意的……也是我难为你这孩子了……”
刘樊寂拼命的摇头,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他哽咽着开口,干涩疼痛的喉咙连带着让原本清亮的嗓音也变得喑哑,仿佛每发出一次声音,都要拼尽全身的力气……
也的确如此。
“父……亲……父亲……阿爹……!!”
困兽般的嘶吼被连绵不绝的爆炸声掩埋。
力气已经用尽。
泪也早就淌干……
“阿爹!你不是最喜欢我唱《月圆花好》么……我唱给你听啊……你……醒醒……”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
他终于还是唱不下去。
“一点不难的!月圆花好……一点不难!只要你醒过来……只要……”
可程先生再也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