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约定

日暮晚归，寒气顿生。

傅怀雪背着柴火回到家中，便看到老者坐在院中磨着菜刀，他动作不急不缓，刀声霍霍间，刀上锈迹随着清水被洗去。

“师傅。”

老者将刀放下，抬头看向傅怀雪，轻轻颔首。随即站起身，端起桌上用竹篮装着的青菜，往火房内走去。

“今天比往常来的晚，怎么了吗？”

傅怀雪将背上的柴火堆在一旁，听到老者的话，只是摇摇头，随即便舀了一瓢水，放在老者手边。

“没有，小子贪玩而已。”

傅怀雪看着老者忙碌的动作，只见他早已把饭菜备好，正将它们放在托盘上。

“哼。”老者吹胡子瞪眼的将手中托盘放在傅怀雪手上，转身走到饭桌旁坐下。目光却直直射在少年衣角，那处正滴啦着水珠。

见老者这般，傅怀雪颇为无奈。

“师傅，您知道仙门招收弟子的事吗？”

傅怀雪一边将饭菜摆好一边观察老者的神色，发现老者脸色阴沉，目光幽暗，不知在想什么。

他也不急，给老者盛了饭端放在对方面前，发出一声闷响。

“你想去仙门？”

老者观察着年轻人的神色，对方默不作声，但眼里的目的却是毫不遮掩，少年眼光流转向他传达着势在必行的意思。

两人多年来相依为命，靠进山砍柴为生，也算不愁吃喝。自从傅怀雪通人事后，老者就不断传授他武艺，也没有瞒着他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他只希望恩人之子能在面对仇人的追杀时，有自保之力。

仙门……

这两个字牵动了他早已不再活泛的神经，勾出了十几年前大雪纷飞中那双毫无温度的晶瞳。他曾一度认为，那个差点儿夺去他性命的女人，就是傅家覆灭的罪魁祸首。

但是，他很快否定这个猜测，因为接下来的几次追杀，才真正让他命悬一线。若非那位神女临行前所赠的镯子，恐怕他早就魂归地府，命丧黄泉。

同时，他也意识到，傅家的仇人并不是凡人可以对抗的。纵然在人间，他的实力早已达到至臻之境，在世再无可抗衡之人，可是面对这些真正与天搏命的人，他根本无力招架。

“何时走？”

“下月初三。”

傅怀雪注视着面前沉思的面庞，他苍老、沉静，犹如一颗古松，蜿蜒盘曲在悬崖间。一双泛黄的双眼，在阴暗的空间内折射出水光来。

他想，他的恩师已经老了。

其实，他想快点出发，越快越好。可他的内心却要为此停留，这份牵绊使他不得不慢下脚步，好为老者留下些什么，来弥补他不在身前的亏欠。

月明中天，树影婆娑。

傅怀雪坐在树上，看着手里的镯子，不禁想起梦中冰冷如雪的女子。

她一袭紫衣落在雪地，卷起一地的风雪。眉入云髻，晶瞳凌凌，眉间红痣，楚楚之姿。好似云宫仙子，凡间少有。

却因他一句神宫仙子，提剑抵君喉。

他气对方仙人之姿，却蛮不讲理，还要学书中妖精取凡人性命。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那副恼羞成怒的模样，他怎么也忘不掉，连同她的声音也总是缠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问她，为什么赠给他镯子，却又要来杀他。女子不回答，脸上怒容更甚，手上的剑招也更加狠厉。

后来，他总算找到女子一丝破绽，扑倒了她，侧脸却是不小心压到一片柔软，他仓惶抬头，撞向那双含恨的瞳眸。后来……

后来他就醒了，醒来后便觉得自己蠢的不得了，什么也不清楚，就认为那镯子的主人是她。

他对着镯子喃喃道：“你是仙人，我是凡人，你仗着仙力来杀我，未免不公平，这样吧，给我五年，五年之后我们再公平竞争。”

他不确定对方到底能否听到，也许只是因为骨子里的轻狂反叛，让他不能向任何人或事物认输，野草一样生长的他，既能叫人忽视，也叫人不可估量。

“天真无比，你早晚会死在你的轻狂上，五年以后，你若是败于我手，就引颈自刎。”

他惊喜不已的盯着镯子，上面浮动着金色的符文，声音正从那里传来。

“哼，你也一样，若是你败了呢？如果你败了，就许我一个愿望！”

他迫不及待的给出答案，生怕对面的女子再次逃走，听不见这句宣言。

“可笑至极！”

言罢，镯子又变回平常的模样，刚才奇异的金色符文也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一如那时。

皎洁圆月悬于中空，无端添来一丝冷意。他紧紧衣襟，心底涌上一层怅惘，不知是何滋味，只觉自内向外都笼罩上了名为孤独的壁障。

傅怀雪总觉得，他不是一个悲观的人。纵然师傅告诉他的身世后，这般沉重的责任压在身上，他虽然迷茫担忧却从不懈怠。在他的认知里，如果不去做些什么的话，才是真正的失败。

他总是特别倔强，倔强到让人看不出他内在的孤独与悲伤。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渴望过父母的爱，幻想过家庭团聚时的幸福画面，也曾从玩伴的家人身上寻找或描摹，属于他的家人。但是命运的长线总是捉弄他，肆意地割断了他与家人的纽带，看他在江河流沙里被冲荡拍打，逼迫他像野草一般疯狂生长，不知方向不知疲倦地长大，直到认清现实，接受这样一个野蛮的他。

被命运强制催熟的果实，吃起来或许总带着常人无法体会的苦涩。

而他就是这样的存在。外表青涩的他，带着内里的苦涩，变成了一只刺猬，和恩师斗智斗勇。在老者的教导下，从春夏秋冬走过酸甜苦辣，从满身扎满枯枝烂叶再到收获鲜艳果实。他不像个刺猬了，满身的尖刺被藏了起来，用自以为的坚不可摧继续走在未知的命运中，时间所带给他的枯燥无味令他对未知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他突然觉得，内里那种来自原始的野性在慢慢苏醒，激活它将带给他无限的乐趣。

踏入仙门，为家人报仇，是他对抗命运的一步，命运将苦难视为筹码，不断的加注，直到天平倾斜改变那对它而言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不认可这样的命运，所以只能拼命的奔跑，好让它看看，无论你做出什么来，他都不会就此认输。

太一仙门 议事堂

琼楼玉宇，仙雾渺渺。白鹤驰骋在云间，衔去灵芝，隐入烟尘。

此刻议事堂的圆台上，立着九个悬浮的高座，对着大门最高的位置上正坐着掌门，其余座位除了象征奔雷纹的三长老，都早已来齐。

“掌门，今年这是第几次了？”岳菱歌瞥了一眼旁边的龚无药，朝他旁边的方向努了努下巴，又眼神戏谑的瞧着掌门。

她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布满春光。

魏道源看向空置的位置，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自从六十年前四洲论道，禾姝当众表白剑尊被拒，沦为仙界笑谈之后，她便终日守在沧浪山，很少出现在人前，就连宗门会议也不再参与。好在她不无视宗门命令，并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

他自认了解禾姝，时常为她的缺席辩解，三言两语便将话题转移至会议内容上，因此，纵然诸位师师妹心中有怨，也不会明面提出。但是，时间一久便容易让他们心生隔阂。

“今日……”魏道源还是打算故技重施，但话没说完便被岳菱歌打断。

“掌门总不能一直包庇她吧？宗门会议是从创立起便不曾废除的，怎么我们都能按时参加，她禾姝便不能？”岳菱歌手指绕着发丝，眼神扫视一圈，嘴上嘲讽意味十足。

“的确，禾姝三番两次如此，我等实在不能谅解。”四长老霁东轩附和道。

“哎呀，禾长老深受情伤，毕竟是被闻名修真界的剑尊拒绝了，一时走不出来也能理解。”大长老秦惊羽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夸张的做着动作，面上满是笑容，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魏道源闻言给了他一记眼刀。

五长老龚无药眼下浮青，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抬眼间瞥向斜对面的方向，只见那突兀的白毛正旁若无人的翻看案簿。

感受到他的视线，六长老楚章抬眸看向他，鲜红的瞳眸满是狡黠，苍白的唇上勾起了一抹笑来。

龚无药感到烦躁愈甚，太阳穴跳得他心烦，他就知道这白毛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不定场面越乱他就越开心。

本来开个会，现在却变成了讨论掌门包庇禾姝，禾姝无组织无纪律云云……

“要不我们先说正事儿？三师姐也许临时有事也说不定，还是会议比较重要……”一直沉默的八长老陶寻芊举起手试探性的说话，她求助的眼神投向二长老沈知许，她认为整个太一最靠谱的人。

对方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准备开口。

但斜对面空置的座位突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来，只见上面出现一位身穿紫金长袍的女子，她头梳惊鹄髻，金翠珠玉饰之，璎珞珠佩环身，明眸善睐，目光凌凌。

她右膝曲起，右手自然放在膝上，左腿垂于位下，足间微露，左手拿着卷轴杵在位置上。

“真是热闹，不知各位在讨论些什么？”禾姝眸光冷冽，环视四周面上毫无异样，只是不经意间看到秦惊羽，嘴角勾起，眼里满是嘲讽。

秦惊羽察觉到她的视线，也不甘示弱回以一笑。

“禾师姐好大的威风，让我们一众人等你一个人，真不晓得你今年迟到几次了？”岳菱歌最是看不惯禾姝装腔作势的模样，总认为她虚伪至极，故作清高。

每次见面，必然吵嘴，久而久之，宗门上下都知道她们二人不和。

就在她以为禾姝必然顶她一句时，岂料对方置若罔闻，面色平常，并不搭腔。

岳菱歌心里暗想：这厮在门内一向端方持重，虽说都是表面功夫，但的确甚少破功，也就秦惊羽那张烂嘴能让她气急败坏，眼下不过是点儿小小的刁难，她自然不放在眼里。

“咳咳——”

魏道源清清嗓子，暗自观察众人神色，又朝禾姝看去，发现对方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开口说道：

“既然大家都到了，就开始吧。你们谁先呈递案簿？”

案簿是太一仙门各个峰主的任务清单，大到除魔降妖的数量，小到授课的时长次数，每年各峰峰主都会提前得到任务安排，案簿规定了各个项目应该完成的程度，都是根据上个年度而作出的调整。各峰资源分配程度也有赖于峰主对宗门的贡献，峰主任务达标，各峰弟子所得到灵石份额也会增加。

“我先来吧。”楚章用灵力将案簿引至掌门面前，待其翻看时，才徐徐开口：

“落霞峰峰主楚章，斩妖四十，皆是作恶多端残害人命之辈，除魔二十……”

待各峰都已汇报完毕，魏道源将八份案簿收录在囊后，才开口说起今天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下月是百年一次的收徒大典，届时仙门大开，四州掌门都会聚集中州，挑选弟子以此补充宗门有生力量，不知到时，诸位谁愿前去？”

语罢，魏道源等待着回应。

“这么快啊？又是一百年过去了……收弟子这事儿我便不凑热闹了，毕竟我座下亲传弟子有个小琉璃便够了。”岳菱歌此话倒是认真的，一来光是叶琉璃一个弟子便耗费她许多心力，再收一个未免照顾不到，二来各峰峰主尚未有亲传弟子的不再少数，机会留给他们才是应该的。

魏道源又看向霁东轩，他连忙摆摆手，语气里满是无奈，“掌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便收伯英做我的亲传弟子，眼下实在没有精力再收一个。”

魏道源看向禾姝，轻声问道：“师妹可有收徒的想法？”

禾姝刚想说并无，但转念一想，梦里的傅怀雪就是在这次收徒大典上被姜重眠看中，收为弟子，那就让她好好看看这天命之子……如何在她的阻拦下，进入仙门……

思及此，再次抬头，她唇角上扬。

“我可陪同掌门前去。”

身侧秦惊羽见状，也笑着说道，“恰巧我也缺个亲传弟子，算我一个呗。”

魏道源微笑以对，但额间突突冒出的青筋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我也觉得，有个亲传弟子峰里会热闹一些，便也去凑个热闹吧。”楚章微微一笑说道。

岳菱歌嘴角微抽，心里吐槽道：就他峰里还要热闹？满峰妖兽闹闹哄哄的程度足矣叫人失眠，再收个弟子还不得翻天？！

龚无药揉揉眉心，深感心累，再待一会儿，他恐怕就要晕倒。

“龚师兄，你不打算收一个弟子吗？”

龚无药寻声看去，原来是八师妹陶寻芊，她眉眼怯怯，说话声音都细如蚊蝇，看起来很不成熟。

“不了，目前暂无此打算，你呢？”龚无药耐心回答道。

“我…我也不打算收徒……”说着，她抬头看向远处那抹紫色身影，“毕竟……一个就好麻烦了……”

龚无药奇怪的端详了一会儿这个总是怯怯懦懦的小姑娘，暗暗思忖，她看禾姝作什么？

想着，也朝禾姝看去，真是怪了，她不来还好，一来这宗门里跟炸了锅似的……

作者有话说：

不确定什么时候更新，但是这本书应该很快会结束，之后的故事大概会跟随傅怀雪展开。

这章后面介绍人物稍微有些而尴尬，我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毕竟后续他们的出场频率还是很高的，提前介绍会方便我后面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