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是不到家嘛。
越是了解这些,就越是该知道。人有人道,鬼也有鬼道。鬼想再成人不容易,可是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变成鬼的。想要变成鬼,一定要有个契机才行。要么是怀有极大的功德,要么是受了极大的折磨——只是受些酷刑可不能满足成鬼的条件,里面有许多门道要讲。不然这个大师想练个鬼称王、那个道人想驾驭鬼物横行,人间岂不是再无宁日。
最后一种则是最容易、也最难达到的。
那就是身怀极阴。
这样的人一定是女子。本就属阴的女子生于阴年阴月阴气最盛的日子里,而诞生的时机一定要是阴气最浓郁之时。还要有一身冷血冰骨,刚一出生便吸收周围阴气,且不能命格太轻,让阴气逸散、动辄招惹鬼物。
如此,方才算是极阴。
他看出来了顾酒阴气盛,至于极阴,他倒是没那个本事,否则也不会这么大胆的这样处理顾酒的尸身。
对付鬼物说简单也不简单,除了刚诞生不久的鬼物、又或者是执念不深、受了伤的鬼,剩下的能在人间长久行走的鬼都是不怕阳光的。他们只是不喜欢阳光而已,绝对不可能被阳光伤到。至于那些桃木剑、黑狗血、黄符,他们也是不怕的——毕竟大部分都是假的。
采黑狗血对狗有很多要求,这一点别说普通人、就算是研究那些神神鬼鬼来骗人的神棍也搞不明白。桃木剑很多年份不够,又没有经过加持,至于黄符,普通人画出来的黄符什么用都没有。
而村长用来压制鬼怪的手段也很简单。
他学的不深,而且因为怕鬼所以来学这些东西,又怎么可能会相信世界上其实没有多少鬼。
简单来说,就是用暴力。
就像是很多人家生了女婴会把她们溺死一样。既不想要女儿,又怕婴灵回来复仇,于是他们就会采取一些手段,用来“震慑”这些小鬼。比如把尸体埋进路上的泥土里面,被千人踩万人踏,又或者是剁碎了火烧,更有甚者直接卖给人家去配冥婚或者养小鬼。
村长就是用了这种手段。
顾酒的皮被他扔进了河里,没有皮,身体被剁碎之后,灵魂也是拼不起来的。而骨肉则是在黑棺之中封藏,用咒术镇压。因为有符咒镇着,而顾酒又是极阴之体,所以即使是保存了好几天的肉也不会腐烂。这样是为了切断身体与灵魂的联系。
至于让所有人把尸体分而食之,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早就这么干过、已经成了瘾,另一方面就是为了震慑鬼怪。至于骨头,最后会被烧成灰,找一个合适的日子扬出去,能迷鬼魂的眼。
顾酒说的绝对诚实,而且绝无哭哭啼啼卖惨之意。可是偏偏就是她如此淡然,反倒让展昭越发怜惜。
“虽然说成鬼不易,但是这村子里面却有很多鬼。”顾酒巧笑倩兮,一下又一下的用指尖点着展昭的心口。她皮肤白皙,从指根到指尖,颜色慢慢从玉色过度成浅浅的粉。展昭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余光里,美人的纤纤细指被蓝色衣衫衬的越发白皙,几乎透明。
他后退一步,却被勾住了衣襟。
抬眼,美人唇边含着一抹笑,微微歪着头,眼睫眨动间似有钩子一般,让他心旌摇曳。
“躲什么。奴家这都是为了你好。”
似乎什么都不知道的美人娇娇抱怨道。
展昭不由得侧过头,尽力保持平静的表情,却不知道自己通红的耳尖都暴露在了对方眼中。
“这里阴气太重了,又有许多孽力,很多本来不应该出现的鬼魂也被强行催生了出来。”顾酒的掌心按在展昭的胸口。这种地方也算是命门,对方稍微厉害一些就可以直接震碎他的心脉。而且,就算不是出于这种考量,让别人随随便便的摸到自己的胸口也是……很让人没办法接受的事。
但是展昭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
于公,展昭对于陆家村的命案还抱有一点怀疑。这并不是他觉得顾酒骗自己,只是作为官差,他不能只凭借一面之词便给事情定性。于私,展昭却是很相信顾酒的。
他不信顾酒会害他。
展昭对顾酒有怜惜、有感激,还有惊艳以及男性对女性的悸动。在顾酒做出什么真的不好的事情之前,展昭都会一直相信顾酒。
“他们没有理智,只有报仇的本能。但是,没有了心智的厉鬼不会在报仇之后就收手,他们还会继续对其他人下手。”森森寒气从顾酒的掌心涌出,把展昭整个包裹住。这股寒气森森然让人发冷,却又不会将人冻伤。展昭只觉得自己越发清醒,虽然难免有些手脚僵硬,却是不耽误动作。“我用鬼气把你罩住,他们会觉得你是我标记的猎物。”
顾酒毕竟是极阴之人被折磨惨死后诞生的厉鬼,鬼气可以压的其他鬼物不敢造次。
“只不过……”
长长的睫毛一颤,顾酒似是有几分羞涩,脸上弥漫着一点浅淡的红。鬼物的皮肤很难有血色,因此,这点红晕也只是让顾酒看起来更娇媚了些,若不是她低眸侧首的动作,展昭甚至没发现顾酒的窘迫。
“只不过我一直没吃过人,也没补过阳气。现在行走在人间对我来说已经是负担,恐怕保护不了你多久。你还是快点离开吧。”
此话一出,展昭却是愣了。
他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就算再正人君子,也不会不知道“采阳补阴”是什么意思,更何况顾酒之前还引诱过他。
只是……只是…展昭也有些尴尬,掩唇轻咳一声,亦是不敢再看顾酒。
展昭在心里暗暗谴责自己。
明明是生死相关的事情,顾酒姑娘本来就已经成了鬼,若是再消失一次,只怕是魂飞魄散、难觅芳踪,而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能想到桃色之事身上。
深感愧疚的南侠抬眼,却见到顾酒的身形已经变得模糊了许多。
“顾姑娘,你……”
“什么顾姑娘不顾姑娘的。”顾酒脸上闪过一抹神伤之色,却还是扬起了笑来。“我听着别扭。如果公子不介意,你可以叫我阿酒。”
“阿酒姑娘。”展昭从善如流,却难掩忧色。
“我要消失了。”
顾酒整理着自己的衣袖。她死的时候正是出来行商的路上,穿的自然也不会多么华丽,而是便于行动的窄袖短衣。而那身衣服也早就碎了,现在顾酒已经是鬼魂,自然想穿什么就能变出来什么。她身上的衣袍华丽繁复,金箔宝石灿烂迷人眼。
“好了,不说这些。”顾酒跳了下来,轻盈的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我知道你不信我。”
展昭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顾酒温柔拦下。
“不过没关系。等一下我带你去看。在我消失之前,这里还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带你去的。”
红衣美人垂眸浅笑,越过展昭推开了门,一抹暗香盈盈,挥之不散。
展昭握紧了手中佩剑,转身跟了上去。
明明只是一小会罢了,周围的样子就已经与展昭看见的完全都不一样了。
原本虽然老旧简陋但是还算得上整齐的房子破败成尘,窗户上糊着的纸早已经烂成几块小碎片,灰尘浸透进每一根纤维。有些墙已经倒塌了,屋顶的茅草灰扑扑的,好像世界在这里褪了色。
蜘蛛网到处都是。白白灰灰的黏成一团,像是一块厚厚的棉被。虫子的外壳、偶尔出现的几块碎骨,还有突然就窜出来的老鼠和不知道是什么的小动物。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顾酒的眼中闪过一点恍然,然后又是失落。
“冤魂一直难以安息。现在也只有几户人家还有活人。”
“那他们为什么不离开?”
展昭的第一反应是奇怪,然后又是抱歉。
顾酒也是受害者,而且整个村庄里的人对她来说都并不无辜。他这样说,无疑是一种对顾酒的伤害。
“大概是走不掉吧。”
顾酒的脸色果然冷了一点。
“没有人能走出去。人不行,鬼也不行。我们都已经被抛弃了。”
红衣美人的背影纤瘦袅娜,素手拂开一串花枝,身子弯弯若河边垂柳。
“当年因为受到了我的影响,再加之这里日积月累的阴气和业力本就深厚,曾经枉死的人都变成了厉鬼,几乎把整个村子都吃空。”
透过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展昭似乎也嗅见了许多的血腥气。
“不过鬼物没有理智,他们既杀人,也互相厮杀。所以,到了最后,村子里的人还剩下了一点,鬼物也只剩下了那几个。他们受到阴气浸染,现在已经不能完全算是阳世的人了。而走在阳间的鬼物也不能没有阳气,所以这些有了点理智的厉鬼出于本能没有再继续肆无忌惮的杀下去,我们就以另一种方式在这里共生。”
“我们到了。你且来看。”
冰冷的手握上了展昭的手腕,展昭已经适应了这种被鬼气席卷整个身躯的感觉。
“她们还太小,就算枉死也没有什么怨气。”
随着顾酒的指尖指向的方向,展昭看到了许多在哭泣的婴孩。它们瘦瘦小小,脸上泛着青黑。
这些都是女婴。
“至于她们,只剩下这些了。不过尸骨应该还在。”
这些则是女子的亡灵。无一例外,她们的状况都算不上好,就算是魂体也是残缺的。
然后是几个男性身形的虚影,他们一直在地上找着什么。
“这些全都是命丧在这里的人。”顾酒握的更紧了些。“还有些是死在外面的,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而这个村子里的人,是留不下灵魂的。”
展昭明白她的意思。
这些受害者不会放过凶手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