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他们现在都很无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狂。”看过之后,顾酒便拉着展昭的手,示意他离开。“要是以前我还能护着你……”
顾酒突然闭口不言。她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弱势的样子,又似乎已经习惯了。抿了抿唇,顾酒重新开口。
“你快些离开吧。”
顾酒的突然改口却是让展昭很在意。
为什么要说以前呢?展昭一直听顾酒说的都是她很强大,这些鬼怪都不敢冒犯于她。事实究竟如何展昭并不知晓,但是只看顾酒还能够保持理智、甚至还有余力来保护他,而其他的鬼魂都浑浑噩噩、连身体都变得透明就能窥见一二。
顾酒应该的确是很强大的存在。
想起那些鬼魂,展昭似乎也明白了其中的隐情。
鬼怪存世本就不易,他们一没有活人供奉、二没有能量的来源,无依无靠行走世间,时间长了承受不住也是正常。
展昭只是突然有些惋惜。
虽然顾酒的确杀了人,但是那是她先受害在前,此举只不过是有仇报仇而已。虽然并不提倡,但是她这种情况也委实特殊——毕竟她是真的丢掉了一条命,又是受尽折磨而死。便是让包拯来审,恐怕也会网开一面,毕竟虽然包大人铁面无私,但是铁面之下亦有人情。
“那你之前——”展昭突然想起来顾酒之前取了他的指尖血。“我的血可能帮到你?”
似乎是没想到展昭竟然会说出这种话。顾酒先是一愣,然后冷了一张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姑娘息怒。”察觉到自己的话或许有歧义,展昭连连道歉。“在下只是想帮姑娘。姑娘之前也对展昭多有帮助,如果可以,展昭亦想投桃报李,帮姑娘离开这里。”
顾酒指尖一颤。
“你既然一直劝我离开,自然是确定我可以离开这里的。”展昭看似柔和温吞,像是玉质君子,但是实则颇有金石之气,锋利而坚厚,往往能一刀见血。顾酒先前还说他们都出不去这里,但是却又一直劝他离开,也就只可能是因为她确定他一定能离开了。
“确是如此。”顾酒微微点头。
这里阴气太重,被“神隐”了。往来的人多数都不能进入,偶尔倒是能看到这个村庄过去的虚影,不过却是进不来的。
也只有背运到了极点、命格又实在不好的倒霉蛋,才会一头扎进来,然后成了厉鬼的盘中餐。
至于展昭……
展昭其实也是倒霉蛋。
但是这个倒霉蛋却有些不一样,他的命里总是容易招惹是非,却又总是能转危为安。又加之功德和官气在身,兼具一腔正气,这才有能走出去的机会。
不过也只是机会罢了。
真有鬼怪昏了头,靠展昭的剑可并不能完全保住他的姓名,最后还是要靠功德和官气来护身。不过展昭自己不会用,功德能起到的效用就很小了。
顾酒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要在中间插上一手,搭上展昭的便利离开这个困了她不知道多久的地方。若是事情顺利,说不定还能从此就有了展昭这张让她随时汲取阳气、保护她行走在人世间的饭票。
“我想试试看。”展昭的指尖蜷缩一下,似乎是想握住顾酒的手,但是又克制的没有动作。只是他忘了,两个人的手本来就是握在一起的,所以他的指尖一动、便在顾酒的掌心上划过一道痕迹。
坦荡君子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心虚。他抿紧唇瓣,让原本温润宽厚的面庞看起来竟然有些严肃到不近人情,另一只手握紧了骨片。
顾酒的脸色有些奇怪。
她是不是该告诉展昭……其实她可以感觉到的?
骨片本就是她的化身,是她为数不多的凭依。也正是这样,小小的一片骨片才能对抗鬼蜮、隐藏展昭的生人气息。展昭的动作她都能感知到,而且……
顾酒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你一起带出去。”
然后他们一起回开封府。他会把这里的事情都秉明包大人,再带人回来,试试看能不能破开这个隐藏了整个村子的存在。无辜者需要落叶归根,就算找不到家乡,至少也应该入土为安。而凶犯也不应该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死去,他们的罪名应该被昭示出来,让其他犯人得到警告,也让亡者心安。
至于顾酒……
展昭一时间好像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又好像很清楚。
他想把她带出去,查清她的父母的案子。顾酒已经是鬼魂,行走在人间本就已经多有不便,能不能接手顾家是个问题,但是顾家该如何处理顾酒也应该有权知道才对。
如果可以,他还想带着顾酒再感受一次人间烟火。她本就遭受磨难、又死于非命,之后更是受困多年,只能与尸骸厉鬼为伴,即使还有几个活人在,也大多都已经疯癫了。顾酒应该再去看看其他的风景,她不应该经受这些,过去的事展昭无力改变,他只能尽自己的努力、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都给她。
然后,继续以鬼魂的形式存在、又或者是消散在天地间,都随她心意。
长而直的睫羽像一卷密密的帘子。
顾酒微愣,然后又是微笑,恍若无意的把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这里还有这么多的鬼,你难道还能把我们都带出去不成。”
“并非因为同情!”
一句话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展昭先是恍然,然后才有拨云见日之感。
是的,不是因为同情。他生出这种心思,不是怜他们客死他乡,也不是因为想带这些受困多年的鬼物出去看看。
展昭心中没有悲悯吗?
当然是有的。
南侠向来侠义心肠,剑锋冰冷、心却是灼热而柔软的。所以他总是很自觉的去负担责任,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但是,展昭却也不是那种会把一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想把自己活成圣人的人。
他清楚自己只是一个人,一个会有私心的人。展昭会有偏心,也会有力所不及,更会权衡利弊。
客死他乡固然可怜,但是展昭会上秉包拯、为这些人昭雪。多年被拘束在方寸之地也让人同情,但是展昭更是要为其他人负责,如果它们出去之后不受控制,普通人该怎么反抗?他们又该怎么去制服这些鬼物?
只有顾酒。
顾酒是个例外。
展昭愿意相信她,愿意帮助她,也愿意承担这份监管与制衡的责任。
他想在限度内,奉上自己能给的一切。
他想……
展昭并不是真的是根木头。
行走江湖,怎么可能见不到风月之事。况且展昭年少成名,相貌英俊气质儒雅,并不像寻常江湖浪子一样花心多情、更没有什么名为风雅实则惹人生厌的坏毛病。喜欢展昭的女子说不上很多、却也并不是没有。其中自然有许多大胆的女侠或者是闺秀主动示好,只是展昭未曾想过成家,所以都及时又干脆的婉拒了而已。
展昭现在却不是如此了。
他想,他很在意顾酒姑娘。
他心悦顾酒姑娘。
只是展昭却没有宣之于口。他们之间的阻隔太多了。
既有时间、又分阴阳。他自然并不在意人鬼殊途,可是顾酒姑娘并不是天生注定只能做他的妻子的。顾酒姑娘应该有自己的选择,而且他也不知道顾酒姑娘是不是同样对他有好感。
不过,既然之前顾酒姑娘如此……展昭又摇了摇头。说不定只是想借些阳气维生罢了。
红唇张张合合,顾酒抿紧饱满的嫣红唇瓣。展昭的心也随之紧缩,紧张到几乎不能呼吸。
她无言点头。
儒雅南侠松了一口气来。
展昭想知道的事还有很多,不过这并不急在一时,大可以在接下来的路上再问顾酒。既然选择相信顾酒、要带顾酒离开,展昭自然不会再去怀疑什么,虽不至于把顾酒的话当做实证来看,却也能作为了解内情的参考。
展昭来时,村口是一片平坦,再远处就是夹着小路的花树。不过他们并不走那条路,既然路程已经过半,而且又遇过了这种事,展昭也便不打算再走回头路。
马已经备好了。之前还没什么反应,现在这匹马却总是不安的踢踏着小步,展昭安抚了一番,跟着主人一起经历过刀光剑影的骏马便也安分了下来。展昭利落上马,对顾酒伸出了手,顾酒却只是摇头,然后素手一翻,手里出现了一卷画轴来。
“你只拿着它便是。我会附身在上面。”
“这是之前那幅画?”展昭自是想到了第一夜顾酒来敲门的那次。
“这是用我的皮做成的。”顾酒一副鬼气森森的样子,她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地方像是一口井,让人看着便觉得瘆得慌。又因为现在是鬼,眼中没有太多光彩,便越发吓人。“你怕不怕?”
展昭才发现顾酒竟然也这么有童心。识趣的不想做不懂风情的木头的南侠只接过画轴,然后含笑看向顾酒。
顾酒冷哼一声,然后身子一轻,化作一缕青烟,依附在了画卷之上。
“若是你跑出了那棵树,画卷还没有消失的话,那我就你和你一起出去。”顾酒的声音在展昭耳边响起,就好像有一个美人正依偎在他身后一样。“如果不能,我会尽力把骨片留在你身边,到时候你也不要再回来了,不然只是白白送死罢了。”
展昭自是应声。
不过,他又想起来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顾酒姑娘可需要再饮一点血?”
顾酒被噎了一下。
没见过这么积极的!
“不要你管!”美人有些恼怒的声音响起。“快走。”
展昭虽不知如何又惹了美人恼怒,却也下意识的纵马。随着顾酒指出来的那棵树越来越近,展昭也越来越紧张。
终于,骏马腾空跳起,带着展昭越过了限定的范围。而他手中的画卷也没有消失。
耳边是顾酒情绪不稳而流泻出来的一点喘息,展昭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快意。
他握紧了手中的画卷,然后又珍而重之的放轻了些力道。
他们一起离开这片鬼蜮,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