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与花满楼想的不同。顾酒其实没有多少害怕的心思，她也不理解花满楼的心情。

顾酒被柔软的、带着淡淡熏香味的被子包裹着，整个人缩成一团，抱着被子的一角用脸颊蹭了又蹭，很快便沉沉睡去，完全不知道花满楼是怎么样的辗转反侧。

花满楼是个很温和、很容易被打动的人。

因为自身的不幸，花满楼总是更愿意去认真的感受生活，也更愿意对别人的感情做出回应。所以，他总是会积极的回应别人对他的好、体恤别人的苦难。他赤诚善良、热心包容，这让花满楼看起来像个圣人，而不是个凡人。

虽然不认为自己比其他人差了什么、一直在用自己的其他感官去享受这个世界，但是花满楼知道，自己只是适应了目盲、而不是克服了目盲。他还是看不见这个世界，看不见花朵和树叶，也看不见亲人朋友的脸。

花满楼更没想到，自己会“一见钟情”。

是的，花满楼已经意识到，自己对顾酒很有好感。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好感，而是更亲密的、更有占有欲的好感。

可那又如何呢。

顾酒热情开朗、虽有点娇蛮却不惹人生厌，她是活泼的、生动的，像是热烈的向日葵。适合她的人也应该是一样的风趣又包容、能纵容她的小性子、也能和她一起玩闹的人。他还要有一些稳重，这样才能照顾好她，家中略有些资产是最好的，因为顾酒就是应该有最好的东西。她应该穿着柔软的丝绸、戴着精致的发簪，吃食也要样样精心，出门时要有舒适的车马。

他还应该能耐得住寂寞、也不排斥热闹，要能……

花满楼突然回神。

他有什么身份来要求这些呢。

而且，只凭着顾酒的容貌，便会有无数的人愿意把一切奉上。

顾酒是花满楼自从失明之后第一个“见”到全貌的人。花满楼指尖微动，一张俏丽的脸便模模糊糊的浮现在眼前。只凭着触觉还是很难勾勒出真正的面孔，不过这样也已经很美了。耳边好像又浮现了顾酒骄傲的说着自己最美的声音，花满楼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弧度、然后沉入睡梦之中。

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永远是起的最早的。

花满楼打理好自己，又让人去买了早餐，太阳这才高升。

因为不知道顾酒喜欢吃什么，花满楼便让人多买了一些。满满当当的或甜或咸，都摆在桌子上，让人一看便升起了饿意来。

顾酒还没有出来。

起的晚些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昨晚两个人安歇的时候已然是不早了。他只是安静的浇花，并没有去催促。

一直到天色大亮，街市上也热闹了起来，顾酒的房间之中还是没有一点声音，花满楼这才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只是他毕竟是男子，不方便随便进入女儿家的房间，于是花满楼也只是停在了门外。

屋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便是连呼吸声都没有。

花满楼便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这种情况无非只有两种可能，顾酒已经离开了百花楼、或者顾酒出了什么意外。无论哪种，都不能让人放心的下。他推开房门，大步进入了房间。

百花楼的客房和主人居住的房间没什么区别，只是少了一些花满楼惯用的物件。因为有一个女子在这里睡了一夜，于是便浮动着似有还无的甜香气。这味道花满楼熟悉的很，正是顾酒身上的香味。

一片寂静。

花满楼的神经绷紧，他慢慢向床边走去，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暖的撒在他的身上，花满楼却品不出其中的暖意来。

自从适应了黑暗之后的第一次，花满楼有些痛恨自己的失明。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伸手在床上摸索。

还没有叠起的被子，有些褶皱的床单。就像是床上本来有一个熟睡的人，然后突然消失了。

惯常都带着温和的笑意的君子已经失去了笑容。

花满楼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顾酒自己离开的。

顾酒的脚步声很轻，但是却不是擅长轻功的高手那般无声。她的房间就在他的对面，如果是顾酒半夜偷偷离开，花满楼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发觉。而且，就算顾酒其实是个高手，她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难道她只是想来看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如果真有什么图谋，继续留在百花楼不是更好。

那就只可能是她不得不离开。

花满楼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与顾酒保持距离、免得冒犯了对方，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轻易的揭过这件事。

在房间里找了许久，花满楼并没有找到有什么被留下的东西。看来也不是冲着他来的，只是针对顾酒而已。有了结果，花满楼立刻写了两封信，分别加急送了出去。

一封给他的父亲，另一封则是给他那个擅长惹麻烦也擅长解决麻烦的朋友，陆小凤。

花满楼的小楼从不关门，就是为了帮助有需要的人。无论来者身份是高贵还是贫贱、江湖高手还是贩夫走卒，花满楼都会一视同仁，提供他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是花满楼的善良也有底线。他的帮助只是尽自己的力量，鲜少会替其他人做决定、让别人也来做这个好人。就算不得不寻求其他人的帮助，花满楼也最多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不会请求其他人一定要帮忙。

所以，在收到花满楼的信时，花家人和陆小凤就已经明白了什么。在看到内容后，这种焦急更是让他们惊讶。

花家经商，家里出了几个朝廷官员，又有行走江湖的子弟，消息最是灵通不过。有了花满楼的信，花家也开始注意花满楼所说的姑娘。只不过花满楼目盲，别说画出来、就算是把顾酒的长相形容出来也是大打折扣，让花家人的寻人变得有些困难。

而陆小凤，他则是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拒绝了老板娘的挽留、策马向江南赶去。

百花楼中。

披着红色披风的男人从窗户直接闯入了小楼的二楼，然后熟门熟路的去给自己摸出了一壶酒来。他也毫不顾忌一旁的小楼主人，直接扔了盖子仰头把酒倒入口中，竟然不需要停下、直接就吞了一壶酒。喝完之后，他抹了抹自己的胡须，两条胡子竟被修理成了眉毛的形状。原本看着该是有些滑稽，但是因为他人好看、气质也潇洒，这胡子便也带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味来，成了增添他魅力的法宝。

“花满楼，你这里的酒还是老味道。”

“陆兄喜欢就好。”花满楼露出了一个笑容，只是再怎么笑也不如以往一般发自内心，而是总带着点忧心忡忡的味道。“陆兄不远千里来了我这里，我本该是需要好好招待陆兄一回的。只是……”

陆小凤心领神会。为了那个姑娘嘛。

便是当初那庄假钱案，花满楼也还是从容不迫的，如今这样子反倒像是丢了千万金一样。陆小凤久在风月场中打滚，男女间的那点事他一看便知，更何况花满楼实在是个好懂的君子、情场的菜鸟，陆小凤这种老手闭着眼睛也能闻到他身上甜蜜又酸涩的味道。

不过陆小凤并不打算挑明。

朋友之间总该有点界限。花满楼是聪明人，哪里又需要他多嘴了。而且……

陆小凤还挺想看花满楼的笑话的。谁让花满楼之前“算计”他呢。虽然他们已经成为了朋友，但是偶尔看君子吃瘪也挺解气的。

陆小凤朋友遍天下，从而且很多都颇有来头、消息灵通。更有丐帮这种徒众遍天下的大教派与他交好，按理说找个人虽然不算简单、但是其实也算不上困难。尤其是要找的人容貌出众、令人见之难忘。就算没有画像，但凭着过人的美貌这点，也不应该让人忽视。

但是无论是陆小凤这边、还是花家那里，偏偏就没有顾酒的消息。

花满楼一次比一次失望，到了最后连笑容都保持不了了。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消失在他的百花楼中，于公于私、花满楼都难以轻易忘怀。

“花满楼你别着急。”陆小凤安慰着花满楼。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虽然没见过顾酒、谈不上什么交情，但是光凭着花满楼对顾酒的上心，陆小凤便不能置身事外。而且，一直没有消息、很多时候都意味着坏消息，尤其是那个失踪的人还是个倾城绝色又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一条鲜活的生命逝去，总是让人难过的。“顾酒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出事的。”

但是，他们心里都清楚。一个女孩子可以受到的伤害往往比男人更多，而最可怕的并不在于伤害本身，而是经过这些事情之后、她们便再也活不下去了。

“花伯父那边不是也再一起帮忙？我等一下再去和霍休喝一杯，他肯定也有办法。”

花满楼扯出一个笑容来回应陆小凤的安慰，只是这笑容也很快就淡了下去。谁也不能明白他心中的复杂感情，一方面是对一个女孩子遭遇这种事的愤怒和同情，另一方面则是对心上人的担忧，他已经下定决心远离顾酒、却偏偏发生了这种事。感情在危急中迅速滋长，愧疚煎熬着让情意越发浓厚。无力感与愧疚丝丝缕缕的缠绕着整个心脏。

但是，他也只能自己品味一切，然后尽量平静的面对他的亲人和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