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算想晒月亮，也还是先换上干衣服的好。”花满楼只是温声劝说一句，并不会不依不饶。“天色不早，姑娘可要回家？”

“回家？”

花满楼听到了粘着水的湿发晃动的声音。“不要!”

河里又冷又湿，她没醒的时候还好，如今醒了过来、却是一点都不想回去的。

“那姑娘可有去处？”花满楼也没继续问下去。如果这个姑娘有家可归，那又怎么会一直在这里盘桓。“如果姑娘不介意，可以到在下的小楼中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在下花满楼，姑娘若是不放心，我也可以为姑娘另寻一个去处。”

女孩子家，尤其是疑似有危险、又不太像有什么功夫的女孩子，一个人去住店还是有些太危险了。朝廷管不到江湖，万一发生了什么，花满楼纵使有心帮忙也是无力。同样，他也不能随便找一家普通人家让她去住，万一牵连到其他人就不好了。这么想来，花满楼的小楼还真是最好的选择。

“我可以吗？”女孩子的声音顿时欢快的扬了起来。她住过人类的房子，上一次还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当时有一个喜欢穿白衣服、喜欢喝酒的俊美青年，曾经在河边祭月。一杯酒倒进江里，她被辣的跑了出来。然后，他们便成为了朋友。

于是她喝过许多种酒，跟着他看过许多风景。她也曾像今天这样偷偷上岸，由他接应着去人间转一转。

可惜，他最后死在了水中的月亮旁。然后，她也再没有朋友了。那些诗酒、那些人间烟火，也被她忘了个干净。

不过还是有一样东西被留了下来。

她的名字是顾酒。相顾的顾，美酒的酒。

“你不能反悔哦。”顾酒捧着脸，凑到了花满楼面前。少女的脸颊并不消瘦，而是鼓鼓的颇有点软肉，还泛着浅浅的粉。看上去活脱脱就行一个饱满成熟的桃子。“你答应让我住了，不能反悔。”

“要不然，我……”顾酒依稀想起来，住店好像是要钱的。可是她才睡了几百年、刚从河里爬出来，身上哪来的钱。要是不付钱……她好像确实没什么道理去威胁花满楼。思考片刻，顾酒干脆利落的就要脱了外衫。

“姑娘!”花满楼可再也从容不起来了。

怎么……怎么能……

温润君子的脸上一片红晕，他一边按着顾酒的手、一边又尽量不碰到她的皮肤，一番折腾下来只觉得和江湖上的恶人大战数个回合都没这么累。

“你……你为何……不、不能……”

“我要付你房钱啊。”顾酒眼中满是茫然。这不是应该的吗？她从前看她的老朋友就是有金给金、没有金就扔块布过去。难道她做的不对吗？

“不必——不必如此。”花满楼松了口气，但是却从心底里觉得羞愧。他差点误会了这个姑娘。“我只想帮助别人，不为谋利，姑娘不必付钱。”

顾酒眨了眨眼睛。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付钱，但是却是第一次看见一心助人、为了更好的帮助别人而连钱都不收的。

不过，好在她也不算什么坏人。

“那你以后想要了就自己来拿哦”顾酒一边整理着外衫，一边很认真的说道。

花满楼汗颜。他觉得……他应该不会想去要女子的外衫。这种行径委实太过轻浮了。

“你是不是嫌弃？”顾酒恍然大悟，自觉自己猜对了花满楼的心思。她这个可是很珍贵的!月光精华织成的布，轻易得不到一匹，他竟然还嫌弃。可是顾酒却不能说出来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说明白这种布有多珍稀。凡人的欲望，连神明也会恐惧。“它、它只是沾了水，而且世界上没有第二件了。”

顾酒只觉得这个凡人真不识货，心里又有点委屈。她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了，竟然还被嫌弃。

“还是你嫌弃我？”

小姑娘又炸了毛。

“花某并非……”花满楼又哽住了。扯出一个笑容来，一口气这才沉了下去。“我帮助任何人都是分文不取的。花某的小楼从不关门，只要有需要就可以进去寻求帮助。既然对别人都是如此，对姑娘你自然也是同样。”

顾酒这才别别扭扭的应了。她扯了扯花满楼的袖子，权作表达自己的歉意了。花满楼倒是也不恼，小姑娘又不是无理取闹，只是性子急了一些而已。

夜色已深。花满楼本想把外袍给顾酒穿在外面，虽然不太得体、但是事急只能从权，而且夜色昏沉，其他人自然不会注意他们。若是一个女子湿衣出现反倒是显眼。只是顾酒却拒绝了。她扯着花满楼的手往自己手腕上一放，花满楼脸上才消退的热意与红晕顿时涨了回来。不过他倒是没忽略掌下的触感。

顾酒的身上已经干透了。

花满楼一瞬间觉得有些奇怪。顾酒会武功？若是没有内力的话，她身上的衣物可没有这么容易就完全变干。

两人起身，顾酒的手也很自然的扯住了花满楼的袖子。白衣的公子僵硬一瞬，随即放松了下来。

“顾姑娘……”

“什么顾姑娘不顾姑娘的，听起来好奇怪。”花满楼突然停下，顾酒差点撞到了他的身上。小姑娘惊呼一声，有些愤愤的扯了扯花满楼的袖子。“叫我阿酒。”

“我以前的朋友就这么叫我。”

甜软的声音里面似乎有些怀念之意。虽然觉得这种叫法未免有些太过亲密，非是密友或者亲人情人叫出来总有些故作亲近之嫌，但是花满楼一向体贴，见顾酒有些失落，他便也从善如流的改了口。

“阿酒。”端方君子提手，顾酒的手也被“钓”了起来。然后，君子很不君子的晃了晃，顾酒的手像是被掉上钩的鱼一样不松口。“不必牵的这么紧的。”

“那怎么行!”顾酒又拉着花满楼的袖子晃了晃。女孩子发间的金步摇发出零零的脆响，甜甜的味道把他整个包裹住。“要是我走错了路，你又看不见我。”

她这话说的实在不够客气。

与在盲人面前说瞎子、在和尚面前骂秃驴无异。

寻常人不说小心翼翼、但是也总会有点顾忌。但是顾酒却完全不在意，既不同情也不觉得看不见就怎么低人一等了，她口中的看不见就像是说自己晚上没吃饭一样平常。

花满楼的心里微微一动。

同情惋惜的他见得多了，恶意满满的也并不少。许多人在知道他看不见之后先是意外，随即便是佩服。但是，完全的不在意的，只有顾酒一个。

“阿酒是怎么发现的？”花满楼不禁问道。

他的眼睛是盲人特有的无神。但是花满楼的笑容足够温暖，他的表情、他身上的语言，还有花满楼与寻常人无异的行动，都足以让人一时间发现不了他的残缺。

“那还不简单？”顾酒抓住花满楼的衣袖，催促了他一下。两个人又向前走去。“你都没怎么看过我。”

“我长得这么好看，没有人会不看我。”

女孩子傲气的像是一只孔雀，花满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昂着头的、傲娇满满的女子。

“你不许笑!”顾酒有些恼。她明明就很好看!旁边的那些人都在看她呢。偏偏这个人是个瞎子，完全看不见她的脸。

“花某没笑。”花满楼是个厚道人。他压着笑容，哄着顾酒回到了百花楼。

眼睛看不见的人其他感官总会更灵敏一些。花满楼正是如此，他的确感觉到了其他人炽热的目光，也听到了那些吸气和惊叹的声音——这还是在灯火寥落、人群散尽的深夜。要是换做白天时，恐怕又要重现昔日掷果盈车的盛景。

一直到坐到了桌子旁，顾酒还是气呼呼的，一张嘴更是没停过。花满楼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女孩子，他在家中得以接触的女孩子大多数都是温文端庄的大小姐，纵使有古灵精怪的，也是很守规矩、很注重形象的。而江湖中的女侠又多数都巾帼不让须眉、一身豪侠之气，凛然不可侵犯。入顾酒这样黏黏软软又脾气大的很的女孩子是花满楼身边未曾出现过的。

更别说这种亲密了。花满楼可不是他的好朋友陆小凤，陆小凤是红罗背后拥暖玉、鸳鸯被下数新香，而作为他的朋友，花满楼在这方面却是太过正经了一些，正经到不像个江湖人、也不像个大少爷。

“别气了。”虽然才是初见，但是花满楼待人真诚，顾酒又实在是个可爱又娇气的女孩子，两个人之间竟像熟识了很久一样。拢起衣袖、带着花香的茶水便被倒在了杯子中。“喝杯茶润润嗓子。”

花满楼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

他甚至已经想到了顾酒的语气。甜软清脆的嗓音像是百灵啼唱，细而高、却不刺耳，反倒是好听的紧。她会质问自己是不是嫌她话多。

顾酒的尾音总会不自觉扬起，那样子就像是撒娇一样。

当然，花满楼并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觉得顾酒不会安安静静的做个乖巧淑女就是了。顾酒就像是野性难驯的猫、喜欢天空的鸟，这种规矩对她来说是会让她想要鱼死网破的束缚。

被他温柔的望着的女孩子哼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她捧起茶杯，嗅了嗅茶水的味道。香香的，有点涩，这种涩却让茶水的味道更加出色。于是她便喝了几大口，隐藏的极好的水果的酸甜在舌尖泛起。

花满楼有些意外。

随即，他发现，自己这口气好像松的太早了。

【顾酒完全没有正常人很多方面应该有的意识。上一次变成人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不会记得那么清楚，而且顾酒对人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心理，也不会用人类的规矩来束缚自己。所以她做什么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