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色澄明。

集市上尚且还很热闹。不知是哪家商铺突然放起了烟火，风过，便是一阵硝烟气。

游人如织、车水马龙。人间烟火气便是如此，总让人升起暖意、脸上不自觉便露出了笑来。

一条河安静的流淌着。它的源头在很远很远之外，穿过江南小城、然后流向很远之外的另一条河。

也许它原本也来自另一条河。河边或许是青青的荠麦、也许是豪爽的北方女子。女人柔软的手拎着一家人的衣裳，在河水里面敲打。

它见过高耸的山、穿过低矮的峡谷。也许它还经过了一段不见天日的黑暗时光，那是地下的岩洞。

这么说来，这是一条见多识广的河。

河是喧闹的，也是安静的。因为没人能听懂它的絮语，自然也没人知道它是在欢唱还是怒骂。

河水静静的包容。

它包容人，也包容身体里游动的鱼。便是明月来投，它也会紧紧的抱着地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便十分明亮。月如银盘，高高的悬挂在天上。

水中的月亮也明亮。圆圆的一轮圆月，在水中流动。流过花灯、流过画舫，然后流进了桥下的一片阴影。

水中的月亮不见了。

笙歌依旧、彩袖频招。无人发现一轮月亮的失踪。

河边是一个小小的亭子。这个亭子名叫梨梨亭。

非是离离难得别的离离，而是一口咬下去香甜多汁的水梨。只因这附近从前有一颗梨树，三个成年男人也难以合抱，一开花时远远就能看到一片低垂的云一样的花冠，每个街坊邻居都曾摘了梨到这里来吃。那时候，梨水的清甜从舌尖炸开、欢声笑语点亮了整个小亭子。

于是，这个小小的亭子一直没有被拆除，还得了这么一个甜美又可爱的名字。

只是后来，梨树被砍了。这里又实在偏僻，游人少来这里、商户也自然不会来这里摆摊，渐渐的，也就少有人来了。

花满楼却很喜欢这里。

穿着白衣的公子温和俊秀，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他似乎没有一点不顺心的地方，乍一看上去脱俗的好像一个圣人或者神仙。

只是他毕竟不是一个神仙。

既然是人，那就有遗憾、就有缺陷。

花满楼的遗憾和缺陷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眼睛。

他是个瞎子。

缺憾是因为他看不见，而遗憾，则是因为他再看不见四季的变换、因为这双眼睛给其他人带来了许多的麻烦。

他的家人日日叹息又为了不让他伤怀而强装欢颜，知道他目盲的人总是会因此而惋惜。

花满楼也不是不想像正常人一样，只是命运如此，他的眼睛不会因为他想而突然变好。名医请了、珍贵的药喝着，人事已尽、天命难违。只不过是目盲而已，花满楼已经战胜了它。

可是他的家人依旧伤心，为他而惋惜的人依旧因为他而失了好心情。对花满楼来说，这是伤怀比恶意满满的唾骂更让他难过。

为了证明自己可以正常的生活，也为了宽慰其他人。花满楼搬出了花家，在江南的一座小城独自生活。

他盖了一座小楼，不要仆人侍候，只留了一个小厮来帮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做的事，也是安他父母的心。

真正的不在意是不会一直推脱别人的帮助的。

花满楼相信自己可以，但是也不会对别人的帮助避如蛇蝎。

他才搬来他的百花楼没几天。梨梨亭离他的小楼颇有一段距离，但是花满楼几乎是第一次“见”到梨梨亭就爱上这里了。

梨梨亭周围花树茂盛，朱红的柱子上缠绕着银绿色的藤蔓，各色的野花争相开放。花满楼虽然看不见，但是却也能感受到这股勃勃生机。

这里少有人来，只有无情而多情的草木。

花满楼自然也不是一直都没有烦恼的。只是他太温柔、太替别人着想，所以那些烦恼也都被他吞入腹中。花满楼甚至不忍去与草木倾诉，免得扰了它们生长的心情。

有时候，花满楼就会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无人的地方。每一缕风都带着生命的味道，是草的涩、花的香，还有不知名的果实的酸甜。他能听到木叶摩挲的声音、听到鸟叫虫鸣，花满楼还听到一片草叶低头去挑逗一朵花。

每当这时，他的心情就会好上很多。原本困扰的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他虽然失去了很多、也拥有很多。于是花满楼便又是那个乐观温柔的花满楼了。

花满楼虽然是个盲人，但是他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花满楼习武，虽说不得是什么绝顶天才、可也是青年英杰，一手流云飞袖可谓精妙。能习武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目盲确实不能限制花满楼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所以，他很清楚的听见了一串脚步声。

轻而软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好像是一匹月光流泻而下、轻轻落在碎银一样的沙滩上。听起来很奇怪，但是这道脚步声莫名让他想起了皎洁的月光。

那脚步声近了，更近了。花满楼的唇角翘了翘，他已经听了出来，脚步的主人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一个灵动的、大胆又有些怯怯的姑娘。

沙沙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她躲到了花丛之后，好奇的张望。花满楼听到了水滴滴落的声音。

难道这个姑娘不小心失足落了水？

花满楼心里有些担心。虽然天气不算凉，但是沾了水再吹风还是很有可能会生病的。但是他心里也有些顾忌，毕竟事关女子名节，而且那姑娘本来就有些怕，甚至躲到花丛之中也不愿意过来求助。

他故作没有发现端倪的样子，唇边的笑意依旧恬淡温和。听到略有些孩子气的吹气声，花满楼不由得以拳掩了掩唇。

应该是一个很明媚的、有点淘气的女孩子。

听着窸窸窣窣的碎响，花满楼又觉得自己或许猜错了。也许，那个姑娘不是怕他。

于是，他开了口。

“姑娘可需要帮忙？”花满楼含笑的样子简直是天下最值得信任的人。没有人会怀疑他，也没有人会觉得他不是一个好人。

而花满楼的确是个表里如一的大好人。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花满楼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似乎欢快了一些，连细沙被踩的咯吱摩擦的声音也变得轻快了起来。水腥气和花木的香气一起飘了过来，还有一股绵长的淡香，花满楼家中栽种许多花木，不说熟识天下群芳，但是也是少有他未曾识得的、又是寻常可见的植物。毕竟梨梨亭这里，是不会生长出那么珍稀的花的。

清甜的宛若一只水梨，又带着点浆果的微酸和凉。花满楼思考片刻，然后因为对方的靠近而越发明显的香气而脸红了一片。

原来竟是女儿家的体香。

端方君子蓦然红了耳根，然后便是一阵轻咳。他的手在袖袍中握紧，心中只觉得荒唐。此举和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需要的。”女孩子的声音也是脆脆甜甜的，像是夏日里吃的酥山。沙沙的、凉凉的，甜到了骨子里。她的话也很多，像是一只小鸟一样安静不下来。

“我刚从那条河里面爬出来。水好凉，而且好黑，我不喜欢。”她抱怨的时候颇有些高高在上颐气指使的意味。只是这种高高在上却并不让人厌烦，只觉得她可爱的很，又娇气的很。就像是一个糖球，被吹的大大的、吃起来甜甜的，但是却需要被好好保护，因为看似强硬的外壳其实一碰就会碎掉。

花满楼并不觉得她话多，只认真的听着。

小姑娘的嘴实在是能说。从河里的鱼到天上的烟火，从街上的人又说到了桥洞下圆圆的光影。花满楼会心一笑，然后不得不打断了还在兴头上的女孩子。

“湿衣服穿起来会生病。”花满楼温和的看着没什么回声的女孩子，无奈。

又走神了 。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女孩讲着讲着就会忘记话题，然后越说越远、越说越多，每一件事由她来说起来都格外有趣。

“是哦。”应和的声音闷闷的。花满楼看不见，他面前的女孩子已经趴在了桌子上，一侧脸颊被压的肉鼓鼓的，看起来像是一块可口的点心。“没关系，我晒晒月亮就好了。”

于是花满楼又笑了起来。

倒不是在嘲笑说要晒月亮的女孩子，只是觉得她实在有些过于可爱了。

“一向只听说过晒太阳，晒月亮倒是第一次听说。”花满楼也是很会打趣人的。只是面对女孩子，他总是克制了一些，也不会开一下过分的玩笑——这又不是陆小凤那个皮糙肉厚的混不吝!

当然，这句话只是开玩笑。在花满楼心中，陆小凤当然不只是一个混不吝，也是一个可靠的好朋友、一个总是能带来让花满楼感觉很有趣的麻烦的人。

只是花满楼现在顾不上他那个鼎鼎有名又顶顶麻烦的好朋友。他在想这个正在碎碎念的女孩子刚才的话。

水很凉，而且很黑。这听起来倒不像是寻常的落水了。毕竟一个女孩子，就算是会些武功，在这种时候，也应该是在热闹的集市里才对。江南富庶，一场热闹的集会被举办起来时更是不会吝啬那一点投入，即使她不喜欢热闹、想去周围看看风景，也很少会有一片黑的地方。除非，里面还有什么内情。

而既然她不说，花满楼就不会揭破，免得让她为难，还要费心去编造些搪塞人的话。

【本篇的阿酒比较开朗，常识很缺乏。不过每一篇的女主都不是典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