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父的病更多的还是心病。

他少年得志、心高气傲，结果被点为探花，生生被一个才学不比他优秀的人压了一头。李父哪里受得了，每次被人恭维说是探花郎的时候心里都差点咬碎了牙。等到有了孩子之后，李父倒是稍微放下了一些，等到他发现自己的大儿子也继承了他的才华之后，他心里又升起了希望。

结果，家中又多出了一个李探花。

要是之前没有期望也就罢了，可是李父确确实实寄托了希望。甚至哪怕他的长子只取得榜眼之位，李父可能也不会这么意难平。于是，这份期待又落在了李寻欢身上。

李寻欢倒是不讨厌读书，而且颇有天分。但是比起科考入仕、李寻欢更喜欢诗酒江湖。百善孝为先，李父因为这件事气的几乎生了病、屡次的求而不得让状元成了他的执念。李寻欢也只能赴京赶考，一直到殿试，天子见李寻欢风姿绰约、长相俊秀，便起了心思想点他为探花，又觉得他眼熟，身边人一提醒，这才知道老李探花大李探花和眼前这位都是一家人。

干脆，天子朱笔一批，李寻欢成了新科探花，一副楹联也被送往了保定府。

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大李探花还好，他其实不是很在意这个。天下学子何其多，大李探花虽然自觉自己并不一定就比状元郎差多少、毕竟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探花郎已经很不错了。但是谁让老李探花气性大呢，当天老先生就起了个仰倒、身体也差了起来。

李父年纪大了，又一向任性、不注重养生之道，在朝为官的时候骂遍朝野。大夫诊断无甚大事，李思奇索性就直接瞒住了李寻欢这件事，怕自家弟弟觉得是他自己的责任。一直到李父的病有些严重了，他才写信让李寻欢回李园。

李寻欢星夜兼程，风尘仆仆的回了李园。门口的看门仆人连忙进去告诉其他人，李思奇快步到门口来接许久不见的弟弟。两人一见，心中顿感心酸。李思奇只道李寻欢狼狈，怕是许久都没休息好，李寻欢也担忧李思奇的消瘦，原本也能简单舞个刀剑的李思奇如今看起来倒有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样子。

兄弟两个一边叙旧一边往李父那里去。过了廊道、穿过花门，然后就进了李父的小院子。李思奇刚把李寻欢引进去，小李探花顿时一撩衣摆、跪了下来，只道自己不孝。

然后，便被老李探花骂了个狗血淋头。

昔年舌战群儒的李探花宝刀未老、直骂的李寻欢抬不起头来，不过心里倒是好受了许多。父子三人的叙话自然不是多亲密柔情，不过一问一答里面倒也不疏离。

茶水换了一换，李父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你说的你心悦的姑娘呢？”

李寻欢一僵。

果然，这顿嘲讽是跑不了的。李父一点也不怜惜李寻欢找不到心上人的可怜，把李寻欢嘲讽的坐立不安，然后把兄弟两个一起赶了出去。

被赶出门的两兄弟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笑了出来。

“辛苦你了，大哥。”李寻欢怅然一叹，只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好。便是已经放下的科举一事，现在都成了他的遗憾。

“这叫什么话，你我一母同胞、难道只有你有责任不成?”李思奇一看便知李寻欢又钻了牛角尖，便恍若不经意的安慰道。“而且还有诗音在。”

林诗音幼年起就经常被送在李园生活，直到后来她父母双亡，就彻底成了李园的主人。李思奇和李寻欢林诗音的年龄差的比较大、一直把他们当成半个弟妹和半个儿女来看。李寻欢与林诗音相处的倒是不错，两个都是风雅人物，性情虽不十分投契、倒也能互相包容。李思奇还以为他们可能会成为一对夫妻，毕竟两家人门当户对、关系又一贯不错，小儿女之间更是和睦。前段时间李父病重之时倒是起了心思，只是还没来得及说李寻欢的书信便到了。

李父想给他们定下婚姻是为了小辈好，又不是为了结仇的。林诗音一直养在他的膝下，也算是他的女儿，李父可做不出这种缺德事来。于是这婚约也就算了，既然没提出来、也就不会伤害到林诗音的名声。只是李父心里还是愧疚，把许多商铺添到了林诗音的嫁妆里面。

李思奇这段时间就帮着林诗音接手这些，林诗音人聪慧、肯学的话倒是学的很快，不仅可以打理好自己名下的铺子、还能帮帮李思奇的忙。

也正是因为这样，原本活在云端不染一丝烟火气的林诗音现在常常会出门查账，倒是变了许多，虽是沾了她从前不太看在眼里的铜臭、李思奇却觉得林诗音现在好像更开心一些。

林诗音现在不在就是和健仆一起去看账本了。等到林诗音回来，兄妹三人又是一番谈笑。最让李寻欢无奈的是，林诗音竟然也来问顾酒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之余，李寻欢倒是真觉得林诗音不一样了。

这是好事。原本的林诗音也很好，只是像一朵需要被呵护的花。花很好，草很好，不生叶的树也很好，只是能保护自己是最好的。

他轻轻的笑了起来，袖中的指尖拨过金钗上一串细细的珠链。

城外一别，顾酒没有再回去。

虽然没人看得出她不是人，顾酒却不爱人声。她爱河边的柳、天上的月，碎金一样的阳光撒下，人影便碎成一块一块。

赤着的教踩过草地，新生的嫩叶吻过美人发髻。顾酒捧起一只鸟，指尖碰了碰它尖利的喙，她的心口里面传来了一阵心跳声。

于是她便笑了起来。

美人手如柔荑，捧着心口的时候总有一种病态的风流。心跳一声一声、沉稳的跳动着，这声音好像能穿过古今，一直延伸到很久很久之后。顾酒那颗不存在的心好像也一起跳了起来。

她又点了点麻雀头上那块浅色，把它送回了天空。天空上出现了一块会动的墨滴，又渐渐散在了云里。

该走了。

顾酒扶着树干、悠然起身。衣带勾勒出一道纤细弧度，又被墨色盖住。

李园清贵。

李家祖上也有许多家产积累，又是书香世家，不缺钱也不缺高雅的审美，于是李园也就处处贵而不显、雅而和俗。

李寻欢从小读书练武时住的冷香小筑虽然冷僻了些、但是却独有一番韵味。月明星稀，小李探花对着一壶酒出神，若是被人看到一定会惊了那人一跳——小李探花竟然不喝酒了！

嗜酒如命的探花郎自然没有戒酒。但是，就算天下就此再没有一滴酒可以拿来喝，李寻欢现在也不会碰这个坛子一下。只因为里面装的是他刚知道顾酒名讳的那一天从自在居买下的何处觅。

何处觅明月、尽在心儿里。

他的明月、他的爱火，他心神的皈依之处。若无此明月，这酒也不再是从前一般风味。

灯火如豆。风一吹，火光便跳动起来，倒像是画本子里凄艳女鬼遇书生的时节。李寻欢以指叩击酒坛、断断续续的弹出或清脆或低沉的声响。兴致起了，探花郎便即兴奏出了一段乐曲来，飒飒风声和枝叶摩挲的声音好像也在为了他伴奏，偶然一声飞鸟惊起的响动、却是别有趣味。

一曲尽，第二遍复又响起。

幽幽的歌声从窗外传来，不见多少幽怨之意、反倒带着李寻欢所爱的慷慨与风流。

小李探花会心一笑，丝毫没有被突然出现的美人幽魂吓到。他手下一变、曲子也变得哀婉起来。窗外以歌相会的美人却不从他了，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李寻欢赶快推开门、追了出去。他心悦的姑娘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在梅树下盈盈而立，正因为开门的声响侧身回顾。

这场面美的雅致、美的怪奇，夜色下红衣的绝艳佳人好像是梅花的精怪、又或者是红颜薄命的香魂。

只是李寻欢却并不害怕。正相反，他心动不已。

“探花郎好雅兴。”顾酒微微一笑，并不动作。

“你来了……”李寻欢深恨自己笨嘴拙舌，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想起屋子里那坛酒，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问道，“不知道在下现在可有这个荣幸，能请姑娘喝一杯酒。”

顾酒掩唇，只觉得探花郎竟然像个呆头鹅。哪里有深夜请女孩子去自己房间里喝酒的呢。

李寻欢也反应过来了。他微微窘迫、却不肯收回这句话。他已经知道了抓住机会是一个多么值得称赞的美德。

美人腰肢轻摆，香气渐渐逼近。一步一步，像是猫科动物优雅捕猎一般。顾酒的手搭上了李寻欢的肩，然后慢慢向下。李寻欢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隔着一层布料的触碰其实并不如何分明、但是他却敏感的过分。痒意和难以形容的感觉直刺向心脏，若不是李寻欢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面子、他非得露出喘息声不可。

顾酒低头、侧脸埋在李寻欢的颈窝。何处觅的味道，熏香的淡淡清甜，还有探花郎身上的笔墨味。顾酒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把热度送到身体各处。

“我还以为，探花郎想与奴家……重温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