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顾酒的胸膛之中空荡荡一片、没有一颗会跳动的心。

所以她也并不懂人间情爱。说总能说上个一二三四来，可做却又是不一样了。顾酒不知爱恨、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引诱一个人。但是，她的美丽却让她无需费此心神，只消美人轻轻一弯眸、再冷硬的铁石心肠也变成了绕指柔情。

于是，从此成了感情的俘虏。

唇瓣轻轻落下、像一场细细密密的春雨。李寻欢睫毛微颤，连呼吸都不自由，他却沉醉在这场如烟雨一般梦幻的征服之中。

捕食者的手段尚且青涩，猎物却自愿俯首。

蜷缩的手指伸展开，慢慢扶上了顾酒的腰、又慢慢向上，攀住了美人肩头。灼热的唇试探性的向前，怀中的美人却身子一转、已经躲到了一侧。

垂柳是密密匝匝的帘，红衣的美人俏生生立在绿色的帘边。

“这样是你说的轻浮吗？”

红唇颜色更艳，仿佛刚刚点了朱丹。李寻欢匆匆瞥了一眼、又有些难为情的移开了视线。

小李探花是个君子，也是个浪子。他当然不会冒犯佳人，可却也不是什么纯情少年。这种退避，已经很能说明不同。

“姑娘……”探花郎脸上染上一点红晕，像是吃醉了酒。可他刚才做的事却是要更风雅一些，探花郎吃的是美人唇上的胭脂。

李寻欢有些不赞成顾酒刚才的举动。非是体统云云，只不过就算顾酒身上有些功夫、也不应该把自己至于险地。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他是个什么坏人，这个姑娘岂不是危险了。

随即，想起自己刚才的沉迷、甚至最后的主动，才高八斗的探花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他实在也不是什么可靠的人。

一种念头歇下、另一种念头便兴起。

李寻欢想问顾酒为什么突然要来亲他，想问顾酒对他是何看法，想问顾酒愿不愿意青睐于他、与他结为婚姻。

但是，李寻欢突然发现。

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唇上的灼热在他的心中点起一把火、巨大的落差感却兜头浇来一盆冷水。

“姑娘可喜欢自在居的酒?”

尚且还年轻的李寻欢也着实没有太多面对女子的经验，尤其是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子。

“你要请我喝酒?”顾酒的袖子盖住大半手掌、只露出一点指尖。透着一点粉意的指尖和形状漂亮的指甲都露了出来，更显得她娇柔妩媚。

“不胜荣幸。”李寻欢心中虽还带着一点紧张和羞怯、却是半步都不肯让。

顾酒突然感觉到胸口里面有陌生的、微弱的跳动。

扑通扑通、一声一声。

他爱她。

所以顾酒的心口里面回荡着他的心跳。

“下次再见的时候，请我喝一杯酒吧。”顾酒的掌心贴住心口，只觉得每一次的跃动都让她着迷。

花还是花、树还是树，只是在顾酒的眼中却突然可爱了起来。

葱白手指穿过柳枝、勾着一段柔软拽了拽。松开时，柔韧的柳枝甩出一道弧度、细细的梢头恰扫过李寻欢心中柔软之处。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皆随天命。”

于是李寻欢再也没能得见佳人容貌。

夜里，探花郎熟睡之后，便会一次次再梦见当日场景。

漫无边际的琼花一片一片落下，香气浓郁的几乎要压倒一切。李寻欢就在花语中走着，雪白花片不时从他的衣衫上滑落。

一颗心空落落的，总有一种莫名的焦躁。李寻欢向来是从容的，安然的，因为他的急躁会坏了他笔下的丹青、会让他的刀不稳。但是，李寻欢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追寻着什么，只觉得哪怕只是晚了一瞬、此约也是茫茫无终期。

花瓣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层层叠叠，让呼吸都困难。李寻欢奋力拨开阻拦他前进的琼花、惊奇一片香雨，终于，他看见了火红的虚影。

那是遮天蔽日的花树之上最骄傲的琼芳。

李寻欢痴痴的看着那片红色，只觉得心如擂鼓。他一步一步，庄重的像是在发什么一生的誓约，慢慢走到了树下。

探花郎再不能说出什么瑰丽的词藻。他的喉咙塞住、因为干渴而有些发痒。李寻欢想要伸手，却觉得身体重如千斤。

微风吹过，香气醉人。

红色的花瓣可怜的颤动，从枝头一跃而下。

李寻欢再顾不得这许多，他运起轻功去接、漫天火红花瓣入怀，化作了一个红衣艳艳的绝世佳人。所谓冰肌玉骨明眸皓齿不外如是。

她是甜蜜的，是凉的，滑腻如花瓣、单薄似春风。

探花郎不再怜花惜玉，也顾不得男女之防。他紧紧的把美人束缚在怀中，惹得她一声请吟。

谁能控制得住呢。

李寻欢喟叹一声，终于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上，甘心做了情感的奴隶。他低头，手掌抚上正在娇笑的女子的侧脸，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眼尾、便留下一阵暧昧的红。

“教教我吧。”她如是说着，漫不经心的引诱着。

李寻欢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以唇触碰水润的红色。像是暖玉，又像是乳酪，香而软、甜而诱人。

此刻，主人与奴隶的位置倒置，高高在上的主人承受着奴隶的怒火。

风又吹了起来。漫天琼芳像是一道幕帐，遮住了有情人的身影。一切的热情都被遮挡在了微凉的花瓣之下。

春梦散尽，李寻欢的脸上还带着餍足与爱恋。可当他看到帐顶时，却突然僵硬了起来。

他竟然……

梦中的温存尚未被遗忘，身边确实一阵空冷。自罪感与落差感交织在一起，李寻欢茫然的看向红格窗外。残月半隐，星星也少得可怜。

床边的博山炉里心字已经燃尽，李寻欢无心去管它，沉思片刻，还是推开被子起身、换了一件衣服，做到书桌边拨亮了灯。

【……敬叩金安。】

封了信，李寻欢才松了口气，只等天亮之后便把信函送回李园、向父亲禀明自己的心意。

初有乍见之欢，李寻欢只当是美人容颜太盛，可如今久久不得相见、他却日日思念越深，李寻欢终于了悟心意。修书回家也是怕父亲给他定下婚约，伤了其他女子的心意和名声。

写完信之后，他也再没有了重新入睡的心情，只看着窗外隐隐有些明亮的夜空出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听话的有些过分的小李探花终于回味过来自己很呆。

他本也不是墨守成规的人，却不知道为何在这种时候意外的守规矩。

李寻欢的父亲曾经也是探花，兄长科举之时意外也得了个探花，让他们的父亲有了心病，一心想自家出个状元来。李家人确实颇有才华，但是探花却也不是说才华只能排到如此，而是天子在佼佼者中选一个容貌最佳的来任。李家父子三人气质各异、长相却都不差，状元反倒是因此远离了三父子。不过，三人怎么说也都有官身，纵然如今李父自请外放、大李探花因为身体辞官，如今的小李探花也总能承一点情分，行事也方便一些。

借了一点便利，李寻欢四处寻访有没有孤身一个人出现的女子。要认出顾酒并不困难，那样的美人，就算遮了脸去也遮不住美丽。

结果倒是和李寻欢想的一样，城中没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在。李寻欢叹了口气，失望之余倒也并不灰心。这种结果是他早就料到的，如果他心悦的姑娘真的还在，那城中一定会有上次一样的景象。

自在居，何处觅。

李寻欢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仿若一点也感觉不到其他人的视线，自斟自饮颇为自在。

小李探花刚一进了酒楼，老板便迎了上来，一路带笑的把他请到了楼上、又上了一壶酒。李寻欢虽觉得奇怪，但是他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就算不知所以依旧从容不迫。更何况他乃自在居常客，老板如何他也很清楚，倒是不怕其中有什么端倪。

一杯酒下，李寻欢终于开口了。

老板又笑，捧出一个木匣子来，只让李寻欢亲自去看、其中种种一看便知。

李寻欢打卡匣子，里面是一枚巧夺天工的繁复金簪。

“顾酒姑娘说，这杯酒她先请探花郎您喝了。”

李寻欢先是意外，然后又笑了起来。文质彬彬的小李探花笑的快意，像是刚刚还纵马仗剑、只是路上停了下来到酒馆歇脚的侠客，那股子潇洒又任情的意味让人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收起金簪，探花郎也没让老板吃亏。他身上的钱都给了老板，小李探花提着一壶酒、拿着一枚金簪，脚步轻快的离开了酒楼。

老板扶着栏杆向下看，探花郎不像朝廷里面的官老爷，倒是像是一个锦衣的游侠。

顾酒，顾酒。

李寻欢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无限欢喜。

他像是一条自愿献祭的鱼，对着顾酒的直钩心动不已。钓鱼人不来，他这条鱼反倒心焦。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漫长的等待成了一场甜蜜的游戏。李寻欢不忍角力，只愿自缚。他以柔情为火、把自己煎熬成一锅黏糊糊甜蜜蜜的糖浆，等着主人来品尝。

顾酒没来。

父亲的回信也没来。

李寻欢依旧每日去当值、然后习惯性的去找找顾酒的踪迹，有时候会去自在居喝酒。

嗜酒如命的小李探花再没喝过何处觅。

直到有一天，李园的信到了。李寻欢看罢，立刻写了请假的折子，准备回保定府的李园。

李父病了。病的很严重。李寻欢已经顾不上等待，他叫人去自在居、麻烦老板给自己保存一封信，而他本人，已经带着包袱在策马回家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