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和它的名字一样的地方。
山深寺远,云冷钟残。
忘忧大师已经在山门等着了,布衣袈裟,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白眉垂顺,神色慈悲。
楚流雪忘忧,许久不见,你还是喜爱在这儿等我。
忘忧小友大有变化,都要认不出了。
他的视线转向楚流雪身后,笑容温和。
忘忧不知这位施主是?
楚流雪他是我的朋友,司空长风。
楚流雪今日特来为他求武,顺便躲一躲,恐怕要叨扰你小半月,可别嫌我们烦啊。
忘忧斋饭已经备好了,先休息吧。
他带着两人迈进寺门,撞见好些个僧人跟楚流雪打招呼,她逐个回应着。
楚流雪放松些,长风。
司空长风我尽量。
他是经常在破庙里折转,但不是在这样的寺庙里啊,还有忘忧大师指点武功,他做梦都不敢想这么美。
能亲眼见到温壶酒,是百里东君带来的荣光,却也只是照在他身上,什么也不会留下。
但此时此刻,他实实在在地受到了庇护,从抱着长枪混迹天涯、不知哪一日就会死在路边的将死草根成了有归处、有人可依的人。
就像,有了一个家。
楚流雪怎么这副样子,有高手教你,你还不乐意?
司空长风没有,就是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这一切对我太陌生了。
他的声音黏糊在一起,低低落下。
司空长风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楚流雪。
楚流雪因为你是司空长风。
楚流雪你为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当然要自在由心,但你太有义气,丢了命也要帮朋友,我也只能帮你变得厉害些、更厉害些。
忘忧两位小友,再不过去就要错过斋饭了。
忘忧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的身影已经远去有一段距离了。
楚流雪听到没有,走了。
她笑笑拍了拍呆住的司空长风,先行一步,与忘忧并肩。
楚流雪一柄长枪、一匹马、一壶酒,别无所求。
楚流雪忘忧,江湖上的呆子见怪不怪了,竟有这么呆的?
忘忧老衲倒觉得你很欣赏这位施主。
楚流雪他向上的生命力太旺盛,简直是烧不尽的野草、能焚天的烈焰。
楚流雪这样的人在身边,心情都好。
忘忧老衲可是真心希望你的心情好。
忘忧你今日和往常一样要在藏经阁内悟佛经?
楚流雪是沟通天地。
楚流雪不知我的琴放在哪里,搬到院内,放几本佛经。我带来的人,我还是要看着才放心。
忘忧你上次抚琴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楚流雪我教的曲子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正好回忆回忆。
用过斋饭,她踱步到院内,视线落在木桌上。
琴身散发着温润的光华,如和田糖玉,是保养的极好的样子,音色如往常清亮,一点不肉乎。
楚流雪你很爱这把琴,它在你这里比在我那里美得多。
忘忧你太忙了。
她笑了笑,点上香就把心浸在佛经里。
寒水寺虽小,却有几本年代极为久远的经书,未经过朝廷的演化,保留有最原始的模样。
它们是神圣的,直白的,色彩鲜明的,连修改的痕迹都不曾抹去。
偶有琴声传出,是她独有的清微淡远、幽润盈柔,似仙似鬼。
另一边的司空长风,却没有这么岁月静好。
司空长风呼、呼…呼——
忘忧施主,累了可以休息会儿。
司空长风谢谢大师,呼……
他一下子跌坐在地,如同缺氧的鱼,眼睛转向归处。
渐渐的,琴声停了。
司空长风你的琴声和你,差别极大。
楚流雪琴声对应的是情感,不只是人。
楚流雪你对这个感兴趣?喜欢的话,我可以教你。
司空长风我还是更愿意听。
楚流雪学会了可以用来撩拨人的。
司空长风我不想去撩拨谁,爱来爱去的,既矫情又麻烦。
楚流雪浪费这一张好皮囊,你仗义的兄弟情就不麻烦?
司空长风回忆了一下,似乎事儿也没少到哪去。但,这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他又没爱过谁,怎么知道有什么差别。
楚流雪人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否则为什么叫坠入爱河?又哪里来的情非得已、情难自禁?
楚流雪因为不喜欢矫情麻烦,而掩埋一份怦然心动,你自己的心里不会绕来绕去、更麻烦?
楚流雪是麻烦自己、还是麻烦别人,你要选择麻烦自己,承担可能错过一段姻缘,遗憾终生的结果?
司空长风你爱过?
楚流雪这倒是没有,见过。
他觉得有点好笑。
两个根本就没爱过的人,现在仅凭旁观他人,在谈“爱”,多么荒谬。
司空长风我可以离那个人远远的,杜绝根本,不就没有麻烦事了?
楚流雪凝视了他一会儿,没再接话,转头喊住忘忧。
楚流雪中午吃什么?
忘忧中午才能知道。
楚流雪那可真糟糕,不能确定要不要出去下馆子了。
忘忧小友。
楚流雪懂得了,懂得了,不出去。
楚流雪我去观摩观摩几位小师父打拳,饭时见。
她抽身离去,青麻衣、梅枝簪,四方步气定神闲,怀着几分意趣。
忘忧拦住了站起来的司空长风。
忘忧施主为何动身呢?
……
饭时,楚流雪与一众僧人坐在一起,啃着手里的馒头,朝远处走来的两人挥了挥手。
继续谈笑风生。
司空长风他不和我们一起坐吗?
忘忧他们也许久不见了,要叙旧。
司空长风哦。
他动了动筷子,沉默着吃饭。
很快他就放下碗筷走去外面。
司空长风我饱了,先去练枪了。
忘忧看着他没有怎么大动的饭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一个人摸了摸枪,总觉得心不在这里,耍不好枪。
楚流雪司空长风!
她从门外走进来,喊了他一句。
司空长风你去哪儿了?忘忧大师明明说下午是你陪我练枪。
楚流雪噔噔噔噔——
她提起一袋东西放到司空长风手上,打开一看,原来是包装好的糕点。
楚流雪斋饭不能外拿,我见你没吃多少,怕你饿,就去山下买了一些我常常吃的东西回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司空长风很甜。
楚流雪?
她不喜甜食,糕点都是谷物或坚果一类的香醇味道,还有中药的微微苦涩,怎么会甜呢?
或许是换了做糕点的伙计吧。
楚流雪接着。
见他吃好,把剩下的糕点放在桌上,楚流雪掷给他银月枪。
楚流雪我只做防御,打中我,就算你赢。
司空长风看枪!
楚流雪提醒对手,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两百招过去,太阳已经有一半隐在西山下,银月枪却连她的一点衣服都没碰到。
她叹了一口气,直接坐在木凳上。
楚流雪长风,你的枪还是有些死板,我找忘忧教你,就是希望它更灵动多变,你真的有在认真听吗?
司空长风我是有一点激动,静不下心来。
楚流雪舞枪,用心听。
她新燃了一支香,摘去手上的数个戒指,才开始抚琴。
清心的乐曲一向是很轻的,让人的心飘在空中,她的曲却是把心拴在弦上,沉于四海。
司空长风的枪随着乐曲刺、扎、撩、拔、拦、拿、绞、扫、挑、压、劈、崩,在身法之下,显出无限的可能性。
司空长风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流雪音乐、气味的能量常是被人所忽视、轻看的,少有人以此为道、潜心钻研,我恰好精于此道罢了。
司空长风你可真厉害。
司空长风只是你为什么要摘了这些戒指呢?它们并不会影响你的弹奏。
楚流雪怕你的心全放在我手上。
……
是夜,月色融融。
司空长风辗转反折,实在睡不着,叩响了楚流雪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