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王城大殿内,殷寿摆开宴席,接待重返王城的殷郊。大殿两侧宫人分立,他们毕恭毕敬地从事着自己应做的工作,或敲钟鼓乐,或递菜送盏;每个宫人的动作都小心翼翼,他们生怕弄出不该有的声响触怒大王,这些日子,因为侍候不周而被处死的人,不说上百,也有数十。
殷意跪坐在离殷郊不远处的矮桌旁,面对满桌的美食珍馐,她并无心思享用,只是一直侧目看着不远处的哥哥。殷郊端坐,长身玉立,轮廓锋利而不失柔和,五官立体深邃,殷意瞥着他,久别重逢,她有千言万语想对哥哥诉说,只是苦于身在宴席之中,不能贸然开口。
她就这么一直看着哥哥,却总有迷幻虚假之感,弯曲手指掐了一下指尖,刺痛让她终于确认,这就是现实,并非空中楼阁的梦寐。
“原来这世上,果真有能使人起死回生的神仙。”殷意想,此前她并未亲眼见过杨戬哪吒,只是从哥哥和姬发的描述中才能略知一二。
殷意是在清晨刚刚梳洗完毕时,从来宣布旨意的大臣口中得知殷郊归来的消息的,一整个上午,她都沉浸在焦急与欣喜中,临行前,又对着铜镜搽了好几回脂粉,以遮掩自己憔悴的面容。
这些日子,虽然她是假装称病待在宫中,却总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她每日想着哥哥生死未卜,太师闻仲前日归来,父王立即召他进宫议事,只怕是要商讨攻打西岐之计。
乐器鸣响之间,殷寿从身旁的苏妲己手中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他以审视而怀疑的目光看着台下之人,悠悠开口:“殷郊,你回来了,你是如何被复活的?”
殷郊先是起身行礼,而后向殷寿讲述了自己在昆仑的经历,当听见殷郊服食仙豆获得仙力后,殷寿放下酒盏,唇角微动,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你说你获得了仙力,正好,本王已与闻太师商定,一月后便将出兵攻打西岐,你可率兵,为大商作战。”殷寿说。
殷郊闻言一怔,随即道:“父王,眼下天谴已至,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安抚民生,不应再大动兵戈。”
“姬发是反贼,你说不攻打西岐,是在为他鸣冤?你别忘了,封神榜还在姜子牙手中!”殷寿怒喝,“难不成,你要背叛大商?”
“儿臣不敢!”殷郊稽首行礼,“儿臣的意思是,目前大商元气尚未完全恢复,且西岐短时间内也成不了气候,我们可以暂缓出兵,练兵多一日,我们的胜算就增加一分。”
冷汗沿着殷意的额角流下,她看见猜忌与暴虐重新攀上父王的眼底。一股寒意瞬间蔓延全身,她想起了断头台上肆意横流的鲜血,那一支支红色的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剜割着她的内心,她怕父王再度下令为哥哥降罪,她不想再遭受一丝一毫失去亲人的痛苦。
来不及多想,殷意也跪伏在地:“父王,王兄所言有理,若能再练兵几月,想来大商胜算能增加数成。何况闻太师苦战十年,刚刚归来,军队也需要休整。”
“父王,妹妹所言极是,先前儿臣被反贼姬发蒙蔽双眼,识人不清犯下过错,还望父王再给儿臣一次机会!儿臣定当为大商出生入死,在所不惜!”殷郊顺着殷意的话往下说,头伏得更低。
殷意悄悄偏转眼眸看着殷郊,对方将头磕在地上,眉头紧锁,当说出“反贼姬发”几个字时,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
殷意说不上此刻心中的感觉,通过哥哥的神态,她知道哥哥并不认为姬发先前的行为是谋反;而当前局势,他们却不得不听从父王的命令,站在西岐的对立面上。
有些道路一旦踏上,便再也没有回头可言。殷意只觉心脏抽痛,记忆中少年郎的模样,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听了他们二人的话,殷寿眼中仍然充斥着猜忌,他摇晃着手中的酒盏,半晌未开口说话。
苏妲己不知何时来到殷寿身侧,她伏在殷寿耳边,勾起唇角,轻声说了些什么。
殷寿哂笑一声,继而开口:“好,殷郊,你迷途知返,肯为大商铲除反贼,仍然是我大商的太子。都起来吧。”
“谢父王。”二人异口同声,重新跪坐回桌前。
“殷郊,你既说自己习得仙法,拥有法相,不妨使出法术。”殷寿又饮下一口酒。
“那还请父王和妹妹移步殿外。”殷郊拱手道。
一行人来到殿外,殷郊双手掐决,口中念念有词,只一瞬间,身体便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殷意惊恐地看着哥哥身体发青胀大,撑开衣衫,他身高几乎与王城大殿齐平,面部五官狰狞而扭曲,在正午日光照耀下显得更加诡异,几乎看不出原本俊美的容貌;新生长出的两颗头颅四目猩红,眼神之中充斥着杀意,唯有原本的头颅眸中还泛着一丝清明的色彩。
殷郊踏了两步,对殷寿行礼:“父王,这就是儿臣习得的仙术。”
伴随着他的动作,殷意感觉自己脚下的石阶似乎也跟着颤动了几下,她抬起头,对上殷郊的眼眸,眸中残存的那一丝温情,让她还能确认,这是自己的哥哥。
殷郊看出妹妹脸上尽力压抑的恐惧,他知道自己如今这副容颜与怪物无异,他抬抬嘴角想对妹妹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整张脸变得更加可怖。
“好,殷郊,你的法术如此强劲,定能在战场上为我大商立下大功。”殷寿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闻太师战胜回朝,太子死而复生,都是吉祥之兆,现在看来,天谴也不过如此,”殷寿抬眼望天,面有不屑之色。
“大王,大商基业稳固,天谴何足畏惧?”苏妲己上前,站到殷寿身侧。
殷寿微微侧过头,看着苏妲己,眼中竟显出几分柔情,他正色开口道:“天降吉兆,本王也要宣布一件吉事,先王后姜氏,行为无端,为反贼姜桓楚鸣冤后羞愧自尽,距今已有数月。”
“先王后固然有罪,而本王念及数年夫妻情分,心中亦是悲痛万分。只是,国不可长久无国母,美人苏氏陪伴在本王身边已久,且数次救驾有功,本王决心于新年之后册封苏氏为王后。”
苏妲己贴近殷寿,她仰头看他,眼眸中似有繁星闪烁,双颊泛起红晕,更显得娇艳动人。
殷意只觉脑内有什么东西轰的炸开,她愣在原地停顿了几秒,才后知后觉的行礼祝贺道:“恭喜父王。”
殷郊此刻已经又变回少年模样,他紧随殷意之后,向殷寿说了些恭维道贺的话。
“既如此,筵席已毕,殷意,你就先回自己宫中;殷郊,你留下,与本王商讨国事。”刚受儿女祝贺,殷寿脸上带笑,而这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看向殷郊的目光中,仍有抹不去的忌惮。
殷意匆匆行礼,便回身向自己宫中走去,临行前,她望向殷郊,殷郊似乎咬紧了牙冠,面部疤痕微微颤动,却还是忍耐着对殷寿露出顺服的神色。
中秋已过,秋意渐浓,回宫路上,殷意经过姜王后的宫殿,她踏着枯黄零落的树叶,看向院中,不过几个月,院中已然杂草丛生,一派萧条败落之感。
殷寿似乎着急着将姜王后的痕迹从宫中抹去,她只是草草下葬,所用仪仗不及常规王后丧仪半分;曾经侍候过姜王后的宫人被遣散,宫殿再也无人照看,完全不复姜王后在时的清淡舒雅。
落叶枯黄,一踏即碎,碎片随风飘散消失在空中,如同昔日的姜王后。
出事以来,殷意一直怀疑母后的真实 死因,父王虽对外宣称是母后为反贼求情羞愧自尽,但殷意了解自己的母后,她身为一国之母,地位尊贵,且自幼受东鲁礼制耳濡目染,绝不会做出自戕之事;况且舅父姜桓楚未曾谋反,父王的言论更是自相矛盾。
父王如此对待母后,是单纯为了苏妲己?不尽然。殷意一点点看清了父王,他认同的是顺服,决不允许任何人做出忤逆反叛之事;苏妲己法力高强,又对父王无比乖顺,会得到父王的宠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这是出于爱么?殷意想,或许更多的是利用。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然看出,在父王眼中,万物皆可为兵刃。
…
西岐,公宫
昨夜殷郊离开,姬发躺在榻上一夜未眠,不知为何,他一闭上双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自己与殷郊反目成仇,兵刃相见的模样。
好容易挨到天亮,姬发从榻上起身,数月的睡眠缺乏让他头痛欲裂,他摇晃着头,迫使自己清醒起来。
他抬眸看向桌案,上面只余空空的刀架,鬼侯剑已经与它的主人一同回到朝歌。
姬发并不埋怨殷郊的不辞而别,他理解殷郊,这是对方身为大商太子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而此刻的自己,不再是殷商王家侍卫,只能是西岐少主,道路立场不同,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渐行渐远一条道路。
他又想起从前在朝歌的日子,想起质子们共同训练的时光,但那些只能成为梦幻泡影;不舍与悲哀漫上姬发的心尖,他握紧腰间的平安符,感受到其中交缠在一起的两股青丝,心神逐渐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