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来，四季轮转，岁月像一支离弦的箭，脱弓向前飞出；又如山间的清风，无声无息便从指间溜过，难以捉摸。
又到了初春时节，只是今年的气候与往年相异。三月已过，而草木却没有半分萌发新芽之意，光秃的枝干在春日的阳光下摇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
王城中的贞人日夜卜筮，结果无一例外，都指向殷商王族弑父杀君大逆不道，天谴蔓延，上天震怒。
时节突变，天降异象，此乃改朝换代之兆，贞人们如是向殷寿进谏。只是所有前往进谏的贞人都被殷寿冠以谋逆的罪名，或流放或处死，无一善终。
“上天？若上天真要降怒于本王，本王早就该被反贼姬发杀死，而不是现如今这般好端端的活着！”
“天谴异象？不过如此。”
殷寿常常这样说，时间久了，便再没有贞人敢向他进谏。
而天谴之象却也真切的影响到了朝歌城中百姓的生活，种在城外农田中的作物颗粒无收，家中有屯粮的百姓尚且还能维持生活，没有屯粮的，只能挖掘野菜树皮勉强充饥。
去年冬日，朝歌城中爆发了规模不小的饥荒，殷意曾向父王请求开仓赈灾，宫中缩减开支以抚慰民生；但这些话殷寿却并未听进耳中，相反，他在鹿台大兴土木建造酒池肉林，又在各地搜集奇珍异宝，为苏妲己的封后大典做准备。
封后大典那日，极尽奢华，各色珍宝鎏光溢彩闪耀夺目，似乎都在向外界昭示着大商国力强盛，物产富足。可殷意看着这奢华的场面，总觉得珠宝的流光仿若黄昏时落日的余晖，虽能映红半边天幕，却也只是被朝阳取代前最后的辉煌。
自苏妲己封后之后，朝歌城中总有谣言，说大王与狐妖狼狈为奸，无视天谴之象，本非正道，不配再为天下共主。殷寿便在城中安插了自己的亲信侍卫，一旦发现散布谣言者，全部处以炮烙之刑。
城中有饥民，而殷寿身为一国之君却仍在穷奢极欲，殷意不忍看百姓置身于水火，也不想发生骚乱动摇大商统治；她便将自己的珍宝首饰多数变卖给客商，换取贝币，为饥民购买食粮。
宫中的珍宝一件件减少，殷意头上也只剩两支发簪，一支梅花，一支玄鸟。
一日清晨，殷意刚梳洗停当，就见哥哥殷郊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走进她的宫中。
“哥哥，你怎么来了？”见到殷郊，殷意有几分惊喜；自去年中秋宴会后，殷郊一直忙于练兵，兄妹之间能够单独相处的时光屈指可数。
“妹妹，今晨得空，我就来看看你。”殷郊看着妹妹因为数日劳累而凹陷下去的脸颊，眼中漫上心疼。“我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点心，你多吃些，这些日子你为城中百姓奔走，人都瘦了这么多。”殷郊说着，打开食盒，将它推到殷意面前。
食盒中的点心小巧而精致，每一个都被细细雕刻了纹样，殷意拿起一块桃花形状的糕点咬下去，熟悉的清甜在舌尖弥散，她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事，想起月光下双眸含星的少年，只觉鼻头发酸。
“妹妹，你怎么了？”殷郊见她咬下一口糕点后便有些发愣，一时间手足无措。
“哥哥，你当真要跟闻太师一同带兵攻伐西岐？事情就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了么？城中饥民遍地，民不聊生，我们眼下最该做的是安抚民生，而非大动兵戈…”殷意一股脑地将自己的忧虑说出来，说到最后，她想起城中饥民的惨状，声音嗫嚅起来。
殷郊双手紧扣，沉吟片刻道：“妹妹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我也明里暗里劝过父王，只是他心意已决，告诉我势必要踏平西岐，维护殷商王家尊严。”
“我也不想攻打西岐，你知道，我一直没有觉得姬发的行为有错。”
“回来前，我曾去过西岐，西岐尚有屯粮，百姓也还能安居乐业，姬发与西伯侯推行律法宽容，确实胜过朝歌。”
“但我身体里终归流淌着殷商王家的血液，母后和叔祖都为维护殷商而死，我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白葬送。”
殷郊一口气说了许多，语毕，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妹妹，眉宇间尽是惆怅与犹豫。
殷意久久未语，她看向窗外，光秃的树木在清晨微光中静静矗立，偶尔有瘦得干瘪的鸟儿停在枝头休憩，不久又振振羽翼，略显吃力地飞走了。
“哥哥，此行务必注意安全，我在朝歌等你回来。”殷意道。
殷郊摸摸自己腰间系着的平安符，冲殷意一笑：“有妹妹平安符护佑，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可他的笑容旋即消失，正色对殷意说：“我们几日后便要出征，我已经在你宫里的侍卫中安插了亲信，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殷意点点头。
兄妹二人又叙旧一会，殷郊便起身告辞，殷意将他送到宫门口，临行前，殷郊注视着她，抬手抚上她的鬓发，细细摩挲着。
记忆中活泼爱笑的女孩如今已经长大，主动承担起身为殷商王姬的责任；她眉宇轮廓间更多了几分姜王后的影子，殷郊的手拂过那支梅花发簪，他眼神一滞，手顿在发簪上，片刻后放回身侧。
“我走了，出征前恐怕不会再有时间道别，妹妹，小心保护好自己。”
殷意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殷郊转身离开，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回身去看妹妹，他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眼眶中难以抑制的泪水。
洗尘接风那日，殷寿将他留下，他跟在殷寿身后重新步入大殿，殷寿走到大殿正中的王座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留给殷郊一个背影。
“年后出征，由闻太师总领，你和姜文焕分别率兵，不惜一切代价，带着姬发的人头回来见我。”
殷寿说完这句话，转过身盯着殷郊，唇角勾起阴恻的弧度：“我的好儿子，你是大商的太子，别让我失望。”
“我有两个好孩子，殷郊，殷意身为王姬，很令我满意，她会一直留在朝歌。”殷寿说完，仔细观察着殷郊的表情。
殷郊心尖一颤，他瞬间明白了父王的意图：他害怕自己投靠姬发，他在用妹妹要挟自己。
“儿臣一定不负父王信任，为大商肝脑涂地！”殷郊适时稽首，表示忠心。
春寒料峭，一阵带着凉意的风吹来，钻进衣襟缠绕着殷郊的身躯，他从记忆中回神，转过拐角后，才敢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泪珠。
所有的责任与苦难，只让他一人承担就好，事情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心所愿，惟有妹妹平安无事。
他不愿与姬发兵戈相向，但这现在却成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情感与责任在他胸中交缠相斗，无边的悲哀几乎要撕裂他的胸腔。
……
出征前日，夕阳西斜，殷意刚从赈济饥民的活动中抽身返回宫中，正坐在廊下闭目养神，只听初荷走到她身边低声说：“王姬，东伯候姜文焕求见。”
“表哥来了？请他进来吧。”殷意悠悠睁开双眼。
将姜文焕迎进宫中，初荷为他递上茶盏，姜文焕行礼后就坐。
“明日就要出征，表哥今日前来，是为告别？”殷意问。
“是，王姬。”姜文焕颔首。
从姬发离开朝歌的那个黄昏开始，殷意就大致猜到了姜文焕的立场，只是在那之后姜文焕除劝她不要过于抛头露面外，都表现得太过沉静，殷意迟迟不敢确认。
如今已到最后关头，明日大军就要出征西岐，有些事若是再不确认，殷意担心自己不会再有机会。
“表哥，明日出征，战场情况多变，你要尽力与闻太师配合，千万当心。”她试探着姜文焕的立场。
姜文焕闻言从座椅上起身，而后单膝跪地行礼道：“王姬大可宽心，无论战况如何，我姜文焕都将心向正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他说完，抬起头来看着殷意，眸中写满坚毅与决绝。
“有表哥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殷意瞬间就明白了姜文焕话语中的弦外之音，她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双肩的颤抖。
朝歌曾有谣言曰：“大王与狐妖相勾结，草菅人命，本非正道。”
对于姜文焕的选择，殷意说不出是接受还是意外，梳理从前的许多事，鄂顺殒命龙德殿，姜桓楚自戕剑下，姜王后死于非命，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横亘在姜文焕心中的血海，他会做出这样的抉择，殷意想，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多劳王姬挂念，若无他事，我便先行离开。”姜文焕起身，对殷意告别。
“战事要紧，表哥，你走吧。”殷意对他一笑，似是释然。
姜文焕转身走出大殿，迎着夕阳，留给殿内二人一个决绝的背影。
殷意偏转过头，看着初荷双手攥紧裙角，眼眶泛红，她于是说：“初荷，你去送送表哥吧。”
“是，王姬。”初荷点点头，语调中已染上哭腔。
随着初荷向外跑去，殷意闭起双眼，仰起头不让泪水流下，她已经能够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王之不王，不得民心，成汤子孙，已经不配为天下共主了。
……
姜文焕刚刚走出宫门， 便听到身后熟悉的柔声呼唤：“姜文焕…文焕！”
他其实走得很慢，他也想向她好好道别，只是此去他也无法断定自己是否能够幸存，便想着干脆的离开，也好少给她留下别离的痛苦。
只是听见她的呼唤，姜文焕的心又柔软下来，他回过身，迎着夕阳，初荷红着眼眶向他跑来。
“姜文焕，我…”初荷来到他身前，话只说了一半，便抑制不住喉间的抽噎，低下头靠在他胸前低声抽泣起来。
少女的低声哭泣在这一刻似乎有了实体，姜文焕只觉心中淤堵了万般苦涩，他曾自认沉静内敛，而真正到了别离的时刻，他又不得不正视自己退缩的内心。
他从来不善于做选择，无论是在龙德殿上，还是当下在宫中，他总是在无意识的回避。离开朝歌，他看不清自己的前路，只想着放手一搏，为天下百姓争取一丝生机，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他不自觉忽视了自己应有的情感。
但当下或许是向她表明心意的最后机会，姜文焕抬手抚上初荷的面颊，帮她擦去肆意横流的泪水，“小荷，别哭了。”他柔声叮咛。
初荷慢慢噤声，她在衣袖中摸索着，片刻后，拿出一个物件，放在姜文焕手中。
一点冰凉的触感自手心传来，姜文焕俯首，看到了一支缀着流苏的蝶形发钗，因为年岁久远，发钗微微发暗，却被保存的十分完好，毫无磕碰的痕迹。
“姜文焕，活着，我等你回来。”初荷抬起头看着姜文焕道。
“我会的。”姜文焕合拢手掌，捏紧发钗，往事一幕幕浮现，月夜下身着青绿色竹叶刺绣长裙的女孩，哪怕过去近十年，在他心中，仍宛若初见。
姜文焕手抚着初荷的脸庞，帮她将因为奔跑而略显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他微微弯下腰，与她额头相抵，四目相对，此刻他们的眸中，只有对方的倒影。
“我会拼尽全力活着回来，小荷，你也要平平安安。”从前内敛了那么些年，鲜少有表露心意的机会，如今离别之际，他决心勇敢一回。
“等到这一切都告一段落，等我完成我该做的事，我会带你返回东鲁，夫人。”在少女斑驳破碎的泪光中，姜文焕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
夕阳西斜，霞光倾洒下来，似一条红纱，温柔地将二人包围。
山雨欲来，此刻的岁月静好，不过是那场天昏地暗的神魔大战到来之前，最后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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