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尘15

夕阳的余晖毫无生气地洒在一片断壁残垣上，整个朝歌城黯淡无光，坍塌的城墙上，斑驳的色块和龟裂的花纹交织在一起，似在诉说着前日的动乱；偶有几只毛色灰暗的鼠从碎石间掠过，瘦弱的身形如一根根破碎的布条；道路两旁的树叶迎风梭梭作响，发出低沉而哀痛的悲鸣。

城中的空气仿佛凝滞，殷意行走在城中，她脚下踩着的土地中交杂着碎石和砂砾，亦是一片荒凉。

道路两旁跪伏着因石饕餮复活毁坏城中建筑而无家可归的百姓，他们衣衫褴褛，双颊凹陷，殷意看到人群之中的一个妇人，她眼神空洞，后背佝偻，衣襟上还带着干涸凝固的血迹。

殷意指挥着侍卫继续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在城中空地上搭建草棚作为临时住所，又分发了些秫米粥以供充饥，灾民们都跪地稽首敬称王姬贤德。她微笑着点头致意，却发现那个妇人正站在草棚之后，并未上前领粥。

殷意心下疑惑，她从初荷手中接过刚乘好的粥，走到妇人面前，向她伸出手：“前面正在分发秫米粥，喝些吧，顺便为你的家人也领些。”

女人似在想着什么，听见殷意的声音，她如梦初醒，慌忙跪在地上行礼：“多谢王姬。”她颤抖着伸出双手捧过木碗，将粥送到嘴边，动作却在此时忽然停滞，“不对，孩子饿了，要先给孩子吃，”她将木碗放在地上，解下后背上的包袱，拿出了一个沾着血迹，穿着孩童衣衫的破布娃娃。

“母亲喂你吃，孩子快吃吧。”妇人将娃娃抱在怀中，倾斜着拿起木碗送到它嘴边，秫米粥顺着娃娃的嘴角流淌，滴落在土地上。“为什么不吃，快吃，吃了伤就好了，吃了就没事了！”妇人突然状若癫狂，嘴中一遍遍快速念叨着 。

殷意被妇人的举动吓得后退一步，身后的侍卫急忙走上前架起妇人向一边走去，“休要装神弄鬼冲撞了王姬！”侍卫厉声呵斥，妇人却像没听到似的，木碗从她手中滑落滚在地，热粥泼洒在她腿上烫出点点红痕，可她仍是紧紧地抱着娃娃，口中不住喃喃自语。

初荷急忙伸手上前搀扶住她，殷意只觉后背生寒，她拍着胸口稍稍平复了心情，听见身后百姓的低声私语：“这女人也是可怜，那石饕餮复活撞倒民房，她夫君把她推出来回去救孩子，被房梁压得都变形了，可谁知那孩子还是被碎石砸到，救出来的时候啊，嘴里一直大口大口的吐血。”

“之后她就疯了，成天背着她孩子的布娃娃，硬说这才是自己的孩子。”

“王姬，我们回去吧，你都不眠不休忙了好些天了，这里剩下的工作，交给侍卫们就好。”初荷察觉到殷意胸口的剧烈起伏，说道。

殷意点点头，坐回马车中，数日的劳心劳力让她双眼干涩、头痛欲裂，她想闭目养神，可刚刚闭目，脑海中便浮现出妇人噙满泪水的空洞的双眼。

此前殷意是被母亲和哥哥细心呵护的花朵，生长在深宫之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狂风骤雨，而风吹雨折，护身的羽翼总有被摧折殆尽的一日。

……

数日后，殷意宫内。

姜文焕大伤初愈，整个人消瘦了一圈，面色仍有些苍白，他在彭祖寿的搀扶下，慢慢走进殷意殿中。

“王姬，城内重建工作已基本完成，来之前我已向大王复命，王姬尽可宽心。”姜文焕行礼道。

“表哥不必多礼，”殷意忙上前将他扶起，“你刚出病中，理应多休息才是，赐座吧。”

姜文焕口中称谢，在座位上坐定后，却面露难色似有忧思，踌躇良久才开口：“王姬，眼下局势想必你也知晓，崇应彪已死，北方阵和南方阵都暂时由我接管，可崇应彪此前向来与我们不睦，北方阵恐难以管理。”

“太子被送上昆仑至今未归，生死未卜，闻仲太师前日传来战报，不日便将返回朝歌，而此时朝歌正值用人之际。最近我常见大王来军营之中巡视，叫我好好操练军队，想必，大王已经有了出兵攻打西岐的想法。”姜文焕说。

殷意闻言心头一紧，此时在父王眼中，姬发与当时举冀州而反的苏护没有任何区别。“身为大商王姬，于情于理，此刻我也该为父王分忧。”她沉吟片刻，试探着开口。

“不可，”姜文焕轻轻摇头，“我的意思是，你此刻最稳妥的做法是称病在宫中修养，不要再在大王面前抛头露面。”

“表哥这是何意？”

“有一事我此前从未向王姬提起，龙德殿那夜，西伯侯姬昌曾断言大王将死于血亲之手，大王当时虽斥责西伯侯危言耸听，但想必已经听信，否则，他不会在大司命比干掏心死谏、亲眼目睹苏妲己现出原形的情况下仍然下令处死太子，”姜文焕顿了顿，观察着殷意的神色，“目前，太子未归，大王的血亲只剩下王姬你。”

“殷意明白表哥所言何意，”她颔首，“可是目前王城各处仍需稳固，我身为大商王姬不能坐视不管。”

“城中上下事务，我自会负责处理，局势如此，王姬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姜文焕抬眼注视着殷意，“你是我在朝歌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再看你有半点闪失。”

他说完这句话，迅速低下头去，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殷意此刻心乱如麻，方才姜文焕的话解开了她心中最深的疑惑：父王为何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大逆不道烧毁宗庙都要问斩哥哥，原来是为了西伯侯那一句“死于血亲之手”。

西伯侯精通八卦、从未失算一事世人皆知，但她绝不相信哥哥会弑父杀君。太子殷郊，至纯至善，尊父爱亲，怎么会做出天理难容之事？

“我答应你，我会称病闭门谢客，不再插手城内政事，”她思虑片刻，“表哥行事，亦要小心。”

将姜文焕送出宫中已是傍晚，殷意并未再回到殿内，而是来到后院，坐在廊下，静静看着不远处栽种的一小片桃林。

中秋将至，空气中已有几分凉意，桃树枝繁叶茂，枝丫上缀满了饱满圆润的果实，迎风送来阵阵清香。

“桃子怕是都成熟了，王姬要尝几个么，我去为你摘些来。”初荷顺着殷意的视线看去，问道。

“好，初荷，麻烦你了。”她点点头。

待初荷拿着果篮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看向了后院的围墙，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还记得小时候跟着质子们外出打猎，结果回来得迟了些，急坏了母亲，母亲一气之下便罚她禁足十日，不准再到处乱跑。

她当时郁闷极了，一连几日都呆呆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数着院中经过的落叶和飞鸟。

一个黄昏，她照例坐在秋千上发呆，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她的声音。

“妹妹！”

“阿意！”

她认出声音的主人，转过头去，见到两个脑袋从院墙上探出来，他们用手臂勾住墙沿，对殷意露出灿烂的笑容。

两个少年的头发还有些乱，一看便是刚刚结束训练从质子营中赶来的，殷郊抬手摸摸额上的汗珠，笑得脸上出现两个梨涡：“妹妹，我跟姬发来看看你，这次害得你被禁足是我们忘了时间，放心吧，下次一定卡准时间带你回来，不让父亲和母亲发现！”他拍拍胸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殷意跑到院墙下，被殷郊这番话逗笑了，“这几日在宫里着实无聊，哥哥，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

“那是当然，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姬发在殷郊身侧，垂眸看着院墙下笑意盈盈的女孩，余晖柔和的映照在她的发梢，留下点点金斑。

“阿意，这个给你，我来的路上在花园看到的，可漂亮了。”姬发摸索着，从腰间悬挂的袋中拿出一朵花，他伸长了手臂俯下身去，将花朵送到殷意手中。

殷意拿过姬发手中的花，细细观赏着，那是一朵盛放的菊，花瓣层层叠叠，如精致的绸缎，柔软而富有光泽；金黄的花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传来淡淡的香气。

“谢谢姬发！”殷意抬起头来，对姬发笑着说。

姬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只觉得耳廓有些发烫，殷郊见状伸肘捣了姬发一下：“原来姬发你方才落在我们后面就是干这个呢，我问你干了什么还不告诉我！”

姬发眼见被殷郊拆穿，脸颊一霎时红了，他支支吾吾：“也不是给你的花……”

两个少年在院墙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来，殷意看他们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深。

“姬发，你们两个好了吗？我看那边侍卫要过来了。”院外的墙下传来另外一位少年略带温软的嗓音，殷意听出，那是鄂顺。

“对啊，我们要快些，被发现我们可都得受罚。”姜文焕沉静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就来了！”姬发回首对他们两个说，而后和殷郊一起挥手朝殷意告别：“改天有空我们还来看你！”

两个少年松手跳下院墙，跟同伴一起迈着轻快的步伐渐行渐远了。

“王姬，桃子处理好了，你趁新鲜用些吧。”初荷端着一个精美的果盘来到殷意身边，开口将她从回忆中拉出。

“好，”她点点头，“初荷，你也坐下跟我一起吃吧。”

她拿起一块切好的桃子放入口中，熟悉的清甜自舌尖弥漫开来，不知怎的，一股悲哀从她心头升起，她觉得这甜蜜中也染上了一层苦涩，不过一年光景，朝歌城早已物是人非，曾经那些在城墙上夸赞团圆饼好吃的少年们，如今恐怕是再也难以相见。

“初荷，明日我们再做些团圆饼，你也给表哥送去些。”她趁说话的空当，抬手拂去了眼角的湿润。

“是，王姬。”初荷答应着，将头偏向一边。

……

夜，西岐。

月光晴朗，西伯侯公宫内一片静谧，白衣少年凭借着感觉快步行走在道路上，他虽从未到过西岐，但是在挚友一次次的描述中，对公宫的地形构造也了解了大半。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一处宫殿外，院内传来少年操练武艺的口号声，他贴近院门看去，挚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原想只是看挚友一眼，知道他平安无事就离开，可真正看到挚友的时候，他却一步都移不开了。

“是谁？”姬发察觉到院门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停下手中的剑，向院门一步步走来。

不知为何，白衣少年的第一反应不是与挚友相认，他没来由的感到心慌，急急转过身去，跑过宫殿的拐角。

姬发听见他的脚步声，循声跑去，见一抹白色从门边闪过，他加快步伐，跟着那抹白色转过拐角，看到了白衣少年的背影。

姬发顿时心头一颤，那个背影，这八年来他再熟悉不过，但他仍是不敢确认。往日的回忆涌向心头，他脑海中又闪现出在质子营跟兄弟们一起练功的日子。

白衣少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知道挚友已经看见自己，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明亮的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姬发终于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数个日日夜夜一直怀念的人，一直后悔未曾救下的人，甚至杀死崇应彪亦有为他报仇成分的人，原本认为再也没有相见机会的人，如今真真切切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姬发上前一步，喉中有些哽咽，但他终于颤抖着念出了白衣少年的名字：

“殷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