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尘14

二十年来，姬发第一次做了噩梦。

在梦里，他看见崇应彪躺在黄河浅滩上，面带微笑、死不瞑目地盯着自己；看见哥哥伯邑考替父认罪，被刽子手活剥致死；看见西岐兄弟们为保护自己，留在了朝歌城里、城外树林中、黄河悬崖边。。

他惊惶地从噩梦中苏醒，冷汗已经沾湿了脊背，他抬手撩开被子从榻上起身，拿过桌案上铜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水顺胸腔而下，他内心才逐渐平静。

前日回到西岐，父亲将玉环还给他，脸上带着欣慰而感慨的微笑，他询问父亲哥哥在何处，为何没有来迎接自己，父亲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并未作答。他看向一旁守候的王公大臣们，他们却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看着众人躲闪的目光，姬发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可他仍是一遍遍追问着父亲，直到父亲松口说出真相。

姬发只觉耳内嗡鸣，他瞬间明白为何殷寿同意将父亲放出地牢，原来是哥哥已经代替父亲就死。

西岐其他小诸侯知道姬发归来，纷纷遣使来贺，姬发却无颜面对，西岐总计二百质子，真正活着跟随姬发回来的，不过寥寥几十人。

姬发发觉父亲的白发似乎在一夜之间多了些，他身体更加虚弱，连行走都需要他人搀扶，“我老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西岐之主，守土有责。”姬昌声音嘶哑，如此叮嘱姬发。

身旁王公大臣闻言，立刻俯首跪地，敬称姬发为少主，姬发颔首，此刻他被痛苦包围，强烈的自责感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若不是自己被恶人蒙蔽了双眼，意气用事不分是非黑白，三大伯侯、鄂顺、哥哥、还有西岐兄弟们怎会死于非命？

八百质子都是被殷寿缠上蒙眼布的马，所看所见，所信所念皆是殷寿有意让他们接受的。龙德殿那夜，鄂顺是最早解下蒙眼布的马，姬发恨自己不能早些醒悟。

“姬发，我不该把你送到殷寿这样的恶人身边，是他罔顾人伦，没有你，他一样会找到理由处置我们几大伯侯。”姬昌察觉儿子心中的苦痛，开口劝他。

少年强迫自己将悲伤抛到脑后，他此刻更应承担的是身为西岐少主的责任。西岐的屯粮还足以支撑三年，“三年，三年。”他喃喃自语着，这三年，他要稳固西岐民生，同时讨伐殷寿。

王之不王，穷奢暴政，引发天谴，大商的气数已尽，人人得而诛之。

他面前浮现出挚友和少女的面庞，若是自己真的迈出了这一步，少年时代的所有温情回忆，便永远只能是他脑海中的镜花水月。

鬼侯剑在姬发榻边闪着冷冷寒光，他深深望去一眼，而后步出宫门，来到西岐城外的山林中。

老者正在河边垂钓，见姬发前来，他抚着自己的白须，回首对姬发说：“天下，非商王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真正心怀天下人，才有资格做天下共主，救民于水火。”

“姬发明白。”少年对老者行礼，他已下定决心，不论前路如何，为了天下百姓之性命，哪怕置身水火，他也将永远不再退缩。

……

殷意不知道苏妲己用什么方法复活了父王，而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苏妲己搀扶着殷寿从王城中走来，她面色发白，元气大耗。

城门处一片狼藉，殷寿目光如毒刺一般牢牢钉在殷意和姜文焕身上，她瞬间感觉浑身血液冰冷，姜文焕放走了姬发，在殷寿眼中，或许已经形同谋反。

姜文焕纵身下马，从殷意身边经过，他沉声低语：“王姬，不必害怕，一切责任，皆是我的。”

他跪在殷寿身前叩首：“未能拦住反贼姬发，所有罪责皆在于臣，臣愿听凭大王处置。”

城下的烈火仍在熊熊燃烧，殷寿看着伏在地上的姜文焕，良久才开口：“来人，把东伯侯押入地牢，听候发落。”

姜文焕被侍卫擒住，拖拽着向地牢走去，殷意向前迈出半步，姜文焕却对她微微摇头，她求情的话噎在喉中，泪水再次蓄满了眼眶。

……

第二日，王城正殿前。

殷意昨夜一夜未眠，押走姜文焕后，殷寿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你也串通了姬发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殷意，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大商王姬。”

然而今日，她还是站在正殿前，站在殷寿身侧，早晨殷寿又展现出慈父的一面，美其名曰让殷意一同观看处罚罪臣姜文焕，以彰显大商法度严明。

姜文焕双臂被绳索缚在身前，他上身赤裸，头发凌乱，脸上尽是血污，他被侍卫押解着，弯腰跪在大殿下的石阶前。

殷寿睥睨着大殿前的文武百官，开口说：“东伯侯姜文焕，戍守失职，放走反贼姬发，施以笞刑五十，以儆效尤！”

姜文焕腰弯得更低，将头重重叩在地上，“谢大王不杀之恩。”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多少情绪，而后挣扎着将腰直起，等待着刑罚的降临。

负责行刑的侍卫蓄满了力道，生长着尖刺的荆棘一下又一下抽打在姜文焕的背上，他的后背早已鲜血淋漓，血液沿着脊背流淌，洇湿了裤管。姜文焕咬紧牙关，双肩颤抖，剧烈的疼痛如啮咬骨髓的虫虱，让他几欲昏厥，透过垂在眼前的凌乱的发丝，他看到了站在大殿前的殷意和初荷。

他看见二人眼中充斥着心碎与恐惧，看见初荷紧紧握拳，指甲划破手心渗出丝丝鲜血，他咬破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不能倒下，他要保护她们，要坚守正道韬光养晦，以反抗殷寿暴政。

最后一道荆棘落下，姜文焕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他吐出一口鲜血，意识几乎涣散。

从行刑之始，文武百官们便低着头，整座大殿前除了荆棘剌开空气的声音外再无它音。比干掏心而亡，太子殷郊被斩首送上昆仑，狐妖复活殷寿，百官们大多心下有数，大王暴虐，他们不愿再做出头之鸟。

殷寿看着殿前的景象，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姜文焕放走反贼，原本罪无可恕，只是本王愿意给他改过的机会，留他一条性命，仍让他做东伯侯。”

乱发遮掩的面庞之下，姜文焕嘴角勾起，自龙德殿那夜他就看清了殷寿道貌岸然的虚伪面具，他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留下自己一命看似是身为君主心胸广阔，实则是朝歌目前除自己之外几乎无人可用：鄂顺身亡，南方阵军心涣散；姬发带领西方阵劫法场后返回西岐；崇应彪昨日冲出王城追赶姬发至今未归，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殷寿的自大让他以为，质子们都不敢反抗自己，鄂顺已死，姬发出奔，而姜文焕，只怕是没有反叛的胆量。

姜文焕被侍卫架起，向质子营走去，他脚步虚浮，鲜血滴落在地上连缀成线。

殷意跟在殷寿身后进入大殿，今日姜文焕受刑便是殷寿给众人的下马威，她深知父王心中所想，哥哥被杨戬哪吒送上昆仑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此刻选择留在朝歌的她，亦是如履薄冰。

“女儿愿意为父王分忧，组织重建城门，安抚民心。”她壮着胆子开口。

“哦？你能有这份心思，倒是比你那孽子哥哥好出数倍，”殷寿转身看着她，脸上竟有些嘉许的意思，“本王没有白白疼你，准了。”

“谢父王。”殷意再度行礼，她明白哥哥、姬发、姜文焕都想保护自己，而在如此乱世，她不能再做金枝玉叶的王姬，而是应该承担起身为王家血脉的责任，稳固民生，维护好爱她的和她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