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城中策马追出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是为维护王家的尊严,还是单纯了却跟姬发的个人恩怨,亦或是为自己争取战功?崇应彪捂住脖颈上的伤口,脑中有些混乱,他想不清这个问题,缓缓向后倒去时,他觉得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脖颈上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喷溅在崇应彪指间,温热的血液让他感觉,自己终于还算是活过的。
喉管被割裂的剧痛、强烈的窒息感紧紧缠绕着崇应彪,他喘不过气,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但还是看清了前方姬发脸上痛苦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少年脸上泪水和鲜血混杂在一起,头发凌乱,眼神哀悽。
“西岐农夫,露出这副样子真是丑死了……”崇应彪想像从前一样嘲笑他,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在心中暗想,“只不过这一次,是你打赢了我。”
“但我也终于得到解脱,不用再过被人嫌弃、被人忽视的日子。”崇应彪想着,扯扯嘴角对姬发露出笑容,“杀了我,我的痛苦结束了,你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崇应彪仰面倒在浅滩上,冰冷的河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他手掌压紧咽喉,但鲜血仍止不住喷涌。自己与姬发的恩怨分明没有到达不共戴天的地步,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崇应彪想起和姬发在质子营从小打到大的日子,那时候的他们只是气场不和,无非是半大少年之间的小打小闹,姜文焕和鄂顺还会在一边起哄,殷郊会跑过来拉开姬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或许在龙德殿的那一夜之后,一切都回不去了。
鄂顺能够为鄂崇禹拔刀冲向大王,姜桓楚可以为姜文焕撞向刀尖,姬发可以为姬昌叩首死谏,他们父子都在尽力保全对方的性命,唯有自己,在父亲将自己扶起的那一刻,看到了他眼神中一如既往的冷漠,就像是小时候在北崇看到的一样。
幼时的崇应彪一直不明白,自己与哥哥一母同胞,模样上并无二致,为何父母亲对自己总是冷眼相向,却对哥哥疼爱有加。直到有一天乳母说漏了嘴,说崇应彪寤生,险些要了北伯侯夫人的命。
小小的崇应彪因此觉得是自己愧对父母亲,便想做到最好去讨他们欢心,每每与哥哥一同习武,他总是集中全部精神,夜晚也会偷偷爬起来趁着月色练习,可就算是这样,父母还是没有分出多余的温情给崇应彪。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崇应彪高烧不退,他闭眼躺在榻上,只觉面颊烧得胀痛,而四肢却冷得如坠冰窟,他多想父母能来陪陪自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崇应彪知道这是母亲,来人走到榻前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崇应彪本以为母亲会留下陪自己了,可她只替崇应彪掖了掖被角,而后语气不冷不淡地吩咐宫人照顾好二公子,便又匆匆离开。崇应彪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叫她一声母亲,父亲更是整个夜晚都没有出现,一滴泪划过他的眼角,滴落在枕上,从那一天起,他变得沉默寡言,麻木不仁。
殷商对四方诸侯召集质子,毫无疑问的,崇侯虎决定让崇应彪前往朝歌。坐在马车上出了北崇城,崇应彪撩开帷帐往回看去,却只看见了父母和哥哥的背影,他缩回车中,泪水顺面颊而下打湿了衣襟。
在质子营中,崇应彪见到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他手里捏着一幅绣像,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崇应彪听着他的抽噎声只觉得烦,拿起一块绢布就在他脸上胡乱地抹:“别哭了,从我看到你就在哭!”
男孩被崇应彪蛮横的力道弄得摇头晃脑,也顾不上哭了,往角落缩缩,有几分恐惧的看着他:“你欺负我,信不信我告诉哥哥,让他来教训你!”
“你哥哥,你哥哥是谁啊?他还能跑到朝歌打我不成?”崇应彪被男孩逗得哭笑不得。
“我哥哥是冀州世子苏全忠,我是他弟弟苏全孝,”男孩说,似乎是想起自己已经身在朝歌,便又抽抽搭搭哭起来。
崇应彪更感到头皮发麻,在之后训练的日子里,作为北方阵的一员,苏全孝天天跟在崇应彪身后,就像是一个小尾巴。起先崇应彪还会不耐烦,后来他觉得身边有个人叽叽喳喳的跟他说话还不错,总胜过在北崇那些年没人搭理的滋味。
来到朝歌的第一个冬日,雪格外大,晚上崇应彪躺在榻上裹着被子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那个高热不退却没有父母关照的夜晚,想起了无数个被父母忽视的日日夜夜,他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顶。
房内北方阵的质子们都已熟睡,崇应彪看看身边躺着的苏全孝,这小子三天两头就喊着想家,总拿出妹妹苏妲己的绣像来看,冀州侯苏护虽说是把他送来了朝歌,但崇应彪仍能感受到苏全孝是在家里受宠的孩子,他来时穿的兽皮衣是北方阵孩子们之中最整洁厚实的,哪怕是自己身为北伯侯之子,在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苏全孝仿佛感受到了崇应彪的目光,他睁开眼睡眼朦胧地看看崇应彪,嘴里呓语着:“千夫长你还不睡呢……是不是冷……”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崇应彪扭扭身子,将自己的被子撩起一半给崇应彪盖上,“这样就不冷了,快睡觉吧,明天还要起早训练呢。”
崇应彪怔住,他看着加盖在自己身上的那条毛被,一股暖意蔓延,苏全孝又陷入睡梦之中,崇应彪身侧传来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
八年后那个初冬,崇应彪怎么也没想到苏全孝的父亲苏护会举冀州而反,出征前夜,他故意落在质子们身后,将一匹快马从马厩中牵出拴在营地中,而后进入了苏全孝的营帐。
帐中黯淡的烛火摇曳,苏全孝还没有睡下,他坐在烛火边,目光怔怔地看着那点微光。
“苏全孝,我给你备了一匹快马,你走吧,别去送死。”崇应彪顿了顿,缓缓开口。
“我走了,千夫长,你和北方阵的兄弟们怎么办?”苏全孝抬头看看他,语气中尽是无奈。
“我们自有办法!你父亲谋反,你若是上了战场,只有死路一条!你就不怨你父亲至你于不顾?”崇应彪激动起来,手按向腰间的利刃:“你只管走就是,谁敢拦着你,我就杀了他!”
苏全孝没有动作,他只是坐在原地,对崇应彪笑:“千夫长,冀州本就苦寒,今年又发了雪灾,我父亲如何对大商上供,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谋反,若是谋反,冀州百姓还有一线生机。”
“不要再劝我了,我不会做逃兵的。”他语气平淡,已经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我走之后,跟北方阵的兄弟们说,别为我哭。”
“真是个傻子!”崇应彪骂他一句,气得冲出营帐,泛红的眼眶被呼啸的寒风剌得生疼。
苏全孝最终还是长眠在冀州的冰雪之下,少年的血自颈间流出,染红了皑皑雪地。崇应彪感觉胸中有什么破碎了,碎片硌得心腔一阵阵刺痛,但他却不能为苏全孝流露出一点悲伤,甚至在庆功宴上还要违心说苏全孝是反贼之后,不配做他们的兄弟。这八年在朝歌如履薄冰,北方阵中没有王亲国戚,他只能与苏全孝撇清关系,不让大王对兄弟们起一点疑心。
自倾倒马车中爬出的少女,崇应彪一眼就认出那是苏全孝的妹妹苏妲己,虽然她毫无血色的面孔根本就没有多少活人之气,他还是上前喊了一声:“我们不如把她献给主帅!”如此能保住苏妲己一条命,也是崇应彪最后能为苏全孝做的事。
冰冷的河水持续流过崇应彪身侧,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一点点被抽离,脖颈上的伤口再涌不出多少鲜血,他回望自己的二十年人生,争强好胜,想要获得他人肯定,可哪怕是弑父成为北伯侯之后,他的心中仍然是空落落的。
这一生有谁真正关心过自己,爱过自己?崇应彪想不出来,只是他还记得苏全孝吃到了好吃的东西会第一时间分给自己,自己受伤了,苏全孝会跑遍整个朝歌城为他寻来药膏。只是那个少年已经不在了。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崇应彪想,这二十年活得太累了,他的行为从来由不得自己,现在死到临头了,他居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崇应彪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冷下来,意识也越来越涣散,朦胧间,他看到远处有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向自己走来。
“傻小子,我这就来陪你了。”他扯出最后一个笑容,一滴泪水划过眼角,手掌自脖颈松开,重重砸落在河水中。